若说这盒膏药是为了对昨天的唐突致歉,那这张方子怕是就没那么简单了。
明明手中拿着贵比千金的宝物,她的心里却没有丝毫喜悦,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僵滞,最终完全退去,只剩下一抹深沉与凝重。
果然,她昨天的预感是对的,这个看起来不惊不惧、不骄不躁、始终心平气和、顺水推舟的男人,果真早就已经看出端倪,甚至于,也许他心里早已猜到了真相。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她就更不能留在听七楼了。
算了算,今天正是步清倬三天一次药熏的日子。
司陵本以为疏离闹了脾气,这几日都不会到步清倬房里去,晚上自己乖乖地取了药熏,准备给步清倬送去,却没想到,又一次被疏离拦下了。
只是这一次与上一次不同,疏离这次的脸色看来似乎并不是很好。
他到底不放心,目送着疏离进了夙夜阁,左右思量一番,并没有立刻离开,坐在前厅的门口,想着若是两人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话,他也听不到,若是真的吵起来,闹出什么动静,他也能第一时间冲进去阻止。
疏离推开门进去,第三次站在这个地方,她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气味和安静,只不过有些讽刺的是,她来了三次,每次心情和目的竟然都完全不同。
“你来了。”步清倬的语气也是每次都不一样,第一次试探,第二次调侃,第三次低沉。
察觉到这一点,疏离心中有些莫名的凄凉,敛眉淡淡一笑,徐徐走了进去。
出乎她所料,池里的水正冒着腾腾热气,步清倬却并没有泡在池子里,而是有些懒散地半坐在一旁的木榻上。
外袍褪在一旁,玄色缎子精制而成的长衣正正好合身,衬出他颀长的身形,他一只手臂垫在脑后,一只手随意地拨弄着腰间的玉璜腰佩,一条腿伸直,一条腿蜷缩着,姿态慵懒,却又透着一股难掩的清贵之气。
听到疏离进来的声音,他偏过头来睁开眼睛,疏离似乎看到他的眼底闪过一抹落寞之色。
然而也仅仅就那么一瞬间,转瞬即逝,待疏离仔细看去,他的的脸上只剩漠然。
“今天是打算破例了吗?”疏离朝水池努了努嘴,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药熏。
“你为什么会来?”步清倬坐直身体,直直盯着她,“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伤及脏腑的心脉受损可不是寻常病症,这些年你肯定深受其苦,应该比我更清楚,想必你也请高人诊治过,给你定下每三日熏一次药熏的规矩,所以你最好按照规矩来,不要随意变动。”
疏离说着径直走到水池边,拉下红绸,试了一下,发现自己一个人根本没办法把盛放药熏的托盘系上去,便朝步清倬看了一眼,喊道:“过来帮忙。”
步清倬应声起了身,却并没有立刻走过来,目光紧紧盯着疏离,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缓慢,“司陵告诉我,你说你不喜欢欠人恩情,所以打算做点什么回报我,却不知,你是打算怎么回报我。”
“我觉得,你若愿意,不如把白大人请过来,替你诊治一番,他既能得小神医的名头,这医术必然不会差了去,兴许他会有更好的法子。”
“所以,你才是你要说的重点,白钦。”步清倬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疏离手上动作一滞,垂下眼眸沉吟片刻,将药熏放到一旁,回过身看着步清倬。
“既然事已至此,看来我也没有必要多言了。”她说着摇摇头,“我今日来,不是来和你争论白钦的事,我只是觉得不管怎么说,这些天确实是你一直在帮我,现在我既然要离开,理当过来亲自向你道一声谢。”
步清倬眸色倏忽一沉,“离开?”
“离开。”疏离重复了一遍,“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跟你说过,我来九因是报仇的,而你也说过,等我报了仇,是去是留全凭我意。如今我大仇已报,还能留着这条命,最应该感谢的人便是你。司陵已经跟你说了,我这个人不喜欢欠别人的,向来恩仇必报,所以你放心,就算我离开了听七楼,也一定会想办法回报你这份恩情。”
步清倬眯了眯眼睛,后退一步,“你是真的打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疏离愣了一下,她似乎从他身上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便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不能走吗?”
“呵呵,既然你说要回报恩情,何不等回报完了再离开?空口无凭,又如何能让人信服?”
闻言,疏离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似乎没想到步清倬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瞪着他看了看,突然低下头去轻笑一声,感觉有些荒唐地摇了摇头。
“步清倬,原来我的感觉是对的,你果真……心思多变,让人看不透。”
疏离微愠,努力压抑着心底因为失望而涌起的燥怒,“抱歉,你的提议我不接受,我只能向你保证,我一定说到做到,至于你信或不信,那是你的事。”
说罢,她转身朝着门外走去,刚迈出脚步,身后一道凌厉的掌风便骤然袭来。
疏离心头一凛,迅速侧身避开,掌心运气,回身迎上步清倬,一手扣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从他腋下拂过,一掌横劈过去。
步清倬反应极快,似乎早已料到疏离会用这一招,反手抓住疏离,旋身一转,移到了疏离身后。
好在疏离身若无骨,手腕一转便从他的掌中挣脱,却在后退的时候,不慎一脚踢到了药熏的托盘。
只听得“咣当”一声,盘子飞了出去,疏离眉心一拧,立刻掠身而起,扑过去接住托盘,自己却闪避不及,侧身撞在屏风上。
万幸她身形灵巧,并未将屏风撞倒,借力又掠了过来,踉跄了两步方才站稳。
见她此举,步清倬怔了怔,转而便有些后悔方才出手,心底原本憋着的一口气也散去了大半,正欲上前询问疏离可有伤到,就见疏离沉着脸色连连冷笑。
“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她嗤鼻一笑,俯身将药熏放下,朝着屏风退去,“既如此,那我也就不必再隐瞒了。我说我要回报你的恩情,是因为我一直都认为若非是你,我疏离怕是活不到今日。可是步清倬,我也要告诉你,若非是我,也许就不会有如今救我一事。那日在九因城外,我多少也算是救了你一命,这么算来,你我便是彼此相救过一次,如今两不相欠了。”
听到里面动静的司陵慌忙冲进来,正好听到疏离这句话,神色疑惑地皱皱眉,正要喊住疏离,疏离却突然自己停了下来。
她回身一瞬不瞬地看着步清倬,眼底的冷色越来越浓,“你为什么不问我,我说的九因城外那一次,究竟是哪一次?是因为你早就知道我是谁,知道我就是那晚救你的人,是吗?可是这么长时间,你却一直在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她忍不住轻笑两声,笑意微凉,“这也不算是你的错,人嘛,身在江湖,尤其是你这样的身份,若是没有一颗七窍玲珑、深思诡谲的心,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不怪你……”
“现在好了,我救了你一次,你又救了我一次,我们扯平了,从今往后你我便是互不相欠,再无瓜葛。我会立刻离开听七楼,任何人都别想阻拦我。”
“不对……”司陵连连摇头,“事情不是这样的,不止一次,疏离,其实公子他……”
“闭嘴。”步清倬睇了司陵一眼,打断他,而后又向疏离看去,“好,两不相欠。”
疏离最后蠕了蠕嘴唇,欲言又止,看了地上的药熏一眼,又看了看司陵,没有再出声,毅然出了门去。
“公子……”司陵有些丧气地撇了撇嘴,“为什么不告诉她,三年前在岷城,你便救过她一次?”
步清倬低垂的双手握得咯咯作响,面如寒冰,“从今往后,这件事不许再提。”
“可是公子……”
“为什么?”夜辞再一次如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司陵身后,突然开口,吓了司陵一大跳,几乎是弹跳到了一旁。
夜辞自己却面不改色,“三年前在岷城,杀了她家人的盛家人她能牢牢记了三年,又一路追到九因,杀了盛家五口报仇,那三年前救下她的那个人,她必定也会牢牢记在心里,甚至还有可能也一直在找你,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现在已经没有告诉她的必要了。”步清倬瞥了夜辞一眼,眼角的笑意越来越冷。
“难道你真的打算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离开听七楼,离开九因?”
“离开?”步清倬轻笑,“我不让她离开,她就休想离开九因城半步。对我来说,她还有可利用的价值,想就这么一走了之?那我找了她这么多年,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力气?”
夜辞闻言,微微一惊,瞥了司陵一眼。
司陵当即会意,“哦,这水有点冷了,属下去让人备些热水。”说罢,一溜烟地奔了出去。
夜辞这才看向步清倬,“她当真是你要找的人?”
见步清倬默认,他又问道:“你何以确定?就凭着那一首没头没尾的诗?”
步清倬垂首,沉默良久,轻声念道:“阎罗殿外从天降,六六之时伴君旁,生生世世求不得,大纪轮回入丘梁……你不觉得,说的就是她吗?我可能忘了告诉你,她是八月二十那晚进入听七楼的。”
“八月二十……”夜辞凝眉想了想,“你遇刺那晚是八月十七……三天,如此之巧?”
“生生世世求不得,大纪轮回入丘梁……夜辞,五百年的大纪轮回就要到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找到七曜转世,完成七曜之咒,迫在眉睫。”
夜辞看向步清倬的眼底疑惑深浓,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清倬,你当真就如此相信那传闻中所谓的七曜之咒,相信那个人?”
“信。”
“为何?”
步清倬略一沉吟,脑海里有一些诡异的画面闪过,“因为他知道这个世上除了我以外,绝对没有任何其他人知道的事。”
“可你相信的,究竟是他口中所谓的七曜之咒,还是因为这个七曜之咒而带来的人?”
最后更新时间:2019-0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