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冰冷的剑刺入萧景澄的胸膛,有一瞬间,萧景澄的脸上全是解脱。
“遗言!“还差一寸,剑尖便会刺破心脏,顾绾月面色清冷,眼底一片肃杀。
“待朕死后,传位于皇太弟萧立言。”
“甘心?”
世所皆知,太子萧立言乃是孝文帝萧赜与继后唐麦芽所出,他虽与萧景澄同辈,但自其襁褓起,便由萧景澄亲自抚养长大,名为兄,实为父。
“立言是她的儿子,朕,无悔。”萧景澄眸光闪过怀念之色,好似又回到二十年多前,他与她相识的那段美好时光。
说来可笑,他与她在军营朝夕相处数载,他甚至一度怀疑过自己有分桃之好,直到她被太后赐婚,入主中宫,他才知道自己这些年,错过了什么!
“那你逼死她,可曾后悔?”顾绾月再道。
“朕不负天下。”萧景澄眼眸里泛着微凉的月光,“也未曾负她,何悔之有?”
他不顾朝臣反对,孑然一身,在位二十年,鳏居二十载,从心到身,干净如初,九泉之下再相见,他也敢在乐之的面前挺直腰杆。
“天下?”顾绾月冷哼一声,“若早知我爱徒会因它而亡,当初这天下,我就不应该给你们萧家!”
冰冷的剑再向前半寸,“冥顽不灵!”
“是她负了朕!”萧景澄猛然抬头,死死的盯着顾绾月,眼里满是不甘,“是她为了另一个男人,抛弃了朕!”
萧景澄永远记得,皇城被破当日,她握着他的手,神情满是疲惫,却又带着欣喜,“你终于来了!”
她轻轻的笑着,少了几分曾经的爽朗,却多了些许女性的温柔。
是因为皇叔么?
萧景澄心里很不是滋味。
“萧赜时日无多,你可以不打扰他,让他多陪我一晚吗?”
面对挚爱之人的恳求,萧景澄虽觉不妥,但还是点头答应。
唐麦芽松了一口气,“大太监魏明礼,丞相孙致其皆被我斩杀,太后为护立言,丧身于叛军乱箭之下。”
不愧是唐家军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常胜军师,即使身处后宫,也不逊任何男儿。
“我求爹爹派了三万精锐今晚入京,护你周全。”她将准备好的虎符交给萧景澄,“传位的圣旨早已拟好,待京城平定,你随时可以登基称帝。”
“乐之。”唐麦芽的神情太过悲哀,萧景澄心底泛起不安。“这次来,我只为救你!”
“可是这天下,只有你来坐,方能安稳。”唐麦芽用尽全身的力气,坚定地道,“这也是太后的意思!”
“皇叔尚有子嗣。”萧景澄回道。
“他太小了!”唐麦芽声音低沉,却字字坚定,“现在朝堂千疮百孔,百废待兴,文武百官、天下百姓,皆盼英主。”
大概是累了,她的声音若有若无,“阿赜,我从未有意骗你。”
“乐之是我的字!”唐麦芽轻轻地笑着,换了一个相对轻松的话题。
“只是军营不允许女子出入,所以我才隐瞒了性别。”
她的嘴唇带着不正常的苍白,只是这苍白,被跳跃的烛光淹没,看不真切。“你可怨我?”
“我永远不会怨你!”萧景澄抬起手,如过去般,想将她额前的碎发抚平。
但想到她的身份,萧景澄犹豫片刻,还是将手收回,“你放心,以后,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好啊!”唐麦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还有我的儿子,也拜托你照顾了!”
“你放心,我一定待他如已出。”萧景澄保证。
“我不求他多有出息,只希望他能平安。”唐麦芽松开手,“请看在唐家军你我同泽五年的份上,不要伤他。”
她的眼里似有千言万语,却还是化为一片虚无,“我不想你将来后悔!”
唐麦芽躺回榻上,闭上眼,“你走吧!我累了,想休息!”
萧景澄还想说什么,但城中刚经历叛乱,百废待举,万事都待他决议。
就这么一小会的功夫,随行的护军已在门外催请数次。
“好,你先休息,晚一些,我再来看你!”萧景澄犹豫片刻,开口道。
“萧景澄!”当萧景澄走到门口,唐麦芽轻轻地将他喊住,“你可愿相信来世。”
不等萧景澄说话,唐麦芽又道,“若有来世,我只想身在太平盛世,做一个爹娇娘宠的野丫头。”
她扭过头,看着萧景澄的背影,声音放的更轻,像是自言自语,“那时,你可愿意,与我重新相识,简简单单的——”
她想了想,还是将未尽之言尽数没于腹内,自嘲道,“罢了,这辈子都没过好,想下辈子岂非多余!”
萧景澄没有回头,他怕自己回头就再也无法离开。
“我愿意!”萧景澄颤抖着嘴唇,斩钉截铁地回答,“虽造化弄人,但吾此生最大幸事,就是与你相识一场。”
他拽住珍珠做的门帘,“你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有我在,定会护你母子周全!”
说罢,萧景澄大步离开。
等萧景澄再得到唐麦芽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次日凌晨。
一场大火,将继后唐麦芽,及先帝萧赜,烧的干干净净。
他,再一次失去了她。
永远!
每次一想到那具焦黑的尸骨,萧景澄便如万蚁噬心。
趁顾绾月不备,他一把抓住剑身,锋利的剑刃划破他的掌心,溢出满剑鲜血。
“遗召朕早已拟好,交由护国将军保管。”狠狠地将剑往自己的胸膛一送,萧景澄对顾绾月道,“立言今日虽行加冠礼,但治国经验尚浅,恳请您看在与乐之的师徒情份上,多护他一二。”
贯穿胸膛的剑被萧景澄拔出,腹腔内的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谢谢!”
这是萧景澄留给顾绾月,也是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话。
明和二十年,帝萧景澄崩。
次年,太行山。
这里临近雁门关,人迹罕至。
一座孤零零的墓碑耸立在苍野之间。
碑上没有刻字,却贴着一个大红色的“喜”字。
在苍茫的雁北大地,此墓不见诡异,只让人觉得无尽悲凉。
“臣替小女及先帝,谢顾先生成全之恩!”年过花甲的护国将军唐三元拜于顾绾月身前,眼角泛泪。
“说吧!真相。”虽已看惯生死,但唐麦芽是自己第一个朝夕五年带出来的女徒弟,顾绾月岂不能难过?
“二十二年前,小女奉太后懿旨入主中宫之前,便得太后密信,知孝文帝被丞相孙致其勾结大太监魏明礼,毒杀于内宫。”
顾绾月震惊,“那孩子……”
“是先帝的!”唐三元将目光转向墓碑,“孙致其隐瞒孝文帝死讯,意图将怀孕的小妾送入内宫,想学吕不韦,以子窃国。”
他看着顾绾月,“为达目的,孙致其以莫虚有的罪名,将萧氏宗亲屠杀殆尽,又逼迫太后下旨,借成亲,囚禁小女宫内为质,多亏太后将计就计,才没让皇位落入外姓之手。”
“我记得当初,萧景澄化名肖勇,从封地投奔唐军,当了乐之五年的守将。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若无人相助,怎么可能从孙致其手中逃脱,奔赴千里,入我唐军帅营。”唐三元长叹,“一切,都是太后的安排。”
“那……”顾绾月眼里划过心疼,“乐之是自愿的么?”
“她是您的徒弟,性格您最了解,若她不愿,谁能强迫她!”
顾绾月何其聪明,“那场大火,并非萧景澄逼迫,是么?”
“先帝重情,否则也不会让后宫空悬二十载,还把皇位传于陛下。”唐三元道,“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逼死小女,只是可怜先帝,至死不知真相。”
顾绾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知道孝文帝真正死因的人,皆被孙致其杀害,唯一的知情人,只余乐之。
若世人不明所以。
萧景澄终身未娶,死后将皇位归还孝文帝遗子,如此高风亮节,得万世称诵。
若世人知道真相。
立言必受万民所指,同时也将坐实萧景澄篡位之心,无论萧景澄这皇位能否坐稳,等待他的,都将是遗臭万年。
为了掩盖孝文帝已死一年的真相,为了将立言的身世永沉大海,为了打消朝臣“立幼帝,乐之垂帘听政”之心,为了护萧景澄顺利即位,为了天下太平、百姓安乐……
乐之,必须死。
“是我冤枉了他。”顾绾月看着墓碑上的“喜”字,声音悠长沉稳,似能穿梭古今,“今日顾某在此立誓,以已之力,护萧氏王族百年繁盛,是赔罪,亦是你们的……新婚贺礼!”
杏花烟雨,山雾蒙蒙。
随着顾绾月的脚步,墓碑上的“喜”字越来越小。
顾绾月抬头,一朵杏花随着微风,打着卷,轻轻地飘落在顾绾月脚下。
若人类真有来生,愿吾徒能身在太平盛世,与心爱之人,相伴到白头。
最后更新时间:2022-0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