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疏雁猛然睁开眼睛。
入目是曙色中隐约可见的雕梁软帐,似曾相识。
她下意识伸手抚胸,那刻骨铭心的剧痛不知何时已然消散不见。
但心里那道伤,犹自鲜血淋漓。
她一忽儿想起自己这些年的努力付出,一忽儿想起那人曾经的笑和好,一忽儿又想起继妹得意张狂的大笑,一忽儿又想起忠心一片却惨死眼前的绯雁和不知去处的雪鸢。心乱如麻,心如刀绞。
新帝要杀她,不,确切说,新帝杀了她。这个事实以一种无可辩驳的姿态横亘在她面前。任何思绪一旦来到这座刀山面前都无不负伤流血,退缩回去。贺疏雁疼得浑身打颤,眼泪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落。
那个人呵!那个曾经说要把她一辈子捧在掌心的人。那个许诺她将来必以江山为聘,让她母仪天下的人。那个亲口说着最动人的情况,却亲手喂下她最毒的酒的人。
方、铭、绝。
贺疏雁抬手抹泪,却惊讶地看见自己的手似乎小了一圈,指甲也不再猩红夺目,反而素净粉嫩,在蒙蒙曙色里显得如玉润泽。
这是……?!贺疏雁惊得坐起——等等,自己不是应该死了吗?为什么,还能坐能卧,能抚胸能抹泪,还能看见和感觉?她忍不住伸手掐了下自己大腿,却疼得直蹙眉。
此时再看四周,一榻一几,一桌一瓶,墙上的画,床边的绣案,无不透着令人怀念的熟悉感——这是她的闺房啊!自从及笄大婚后,再鲜少踏入的闺房!
这是怎么回事?
惊疑不定间,贺疏雁瞥见梳妆台上的铜镜,当下不及细想,掀开被子就欲下床,却不料脚下踩到什么软绵绵还会动的东西,猝不及防之下,连人带被子一起跌在那团软绵之上。
“嘶——哎哟,姑娘?”一个娇憨迷糊的声音在贺疏雁耳边响起,显见被踩疼了,忍不住倒抽着气,却还是牢牢抱住了怀里的人,怕她再滚到地上。“姑娘这是要做什么?怎么不叫我呢?”话音犹带迷蒙,却仍是好声好气地哄着。
“绯雁……”贺疏雁却自打听到第一句话就开始忍不住地掉眼泪。这声音她听了十数年,怎可能分辨不出来?
“哎呀,我的好姑娘,这是怎么了?刚才磕着哪里了么?”听到自家姑娘带着哭腔,绯雁顿时清醒了过来,连忙一手扶着贺疏雁,一手解开缠在对方身上的软被就要检查伤势。
“没有,没磕着。”贺疏雁哭得更狠,一把抱住了眼前一脸惶急之色的丫鬟,趴在对方肩上拼命地掉眼泪。
绯雁第一次看到素来懂事沉稳的自家姑娘哭成这样,扎着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顿了一顿,方才犹犹豫豫地搂住了对方单薄的身子,就像哄自家弟弟妹妹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背。
“姑娘是做噩梦了么?”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可能了吧?本来她们这些大丫鬟上夜都是睡在外间的,这阵子姑娘晚上常做噩梦,她们这才挪了进来,睡在拔步床的脚踏上。
“嗯。”贺疏雁鼻音浓重地应了一声。可不是噩梦么,那绝情绝义的人,死不瞑目的梦。想到此,又不禁悲从中来,把自己埋在绯雁肩上,闷闷嚎啕。
“不怕不怕,姑娘,咱不怕。”绯雁轻柔地拍抚着,“醒过来了就说明那梦是假的,假的咱怕啥呢,对不?姑娘您看,就快天亮了,今天会是个好天气呢。待会儿咱们去太阳底下散散步,看看花,阳光那么一晒啊,就什么不好都没有了。”
是啊,再痛苦的梦自己都已经醒过来了,醒来就说明那是假的,假的就……永远也真不了。贺疏雁慢慢地缓和了情绪,抽噎着抬起头来。
绯雁把自家姑娘扶上床坐好,用被子裹住对方,然后出去耳房,从一直煨着火的铜吊里倒出了些热水,端进来温了帕子细细揩着贺疏雁泪痕肆虐的小脸。
温热的帕子接触到冰凉的肌肤,那种瞬间就能让人放松下来的温度仿佛直接熨帖到了心里。从剧变以来,贺疏雁第一次感受到了放松和舒适。她轻轻舒了口气,却又忽然想起来绯雁其实和自己一样,都应该是个死人才对。
“绯雁。”她抓住了丫鬟的手,入手绵软暖和。
“姑娘怎么了?”只以为是自家主子撒娇,半大的丫鬟笑着问道。
“绯雁你还记得那一年你救了我么?”贺疏雁有些愣神地问着。按理来说下人的名字须得避讳主子的姓名,可绯雁却是个例外。当年她还是个三等丫鬟的时候,有一次随主子们外出礼佛,贺疏雁的马车不知道怎么了竟在山道上失了控,一顿乱跑狂颠,把车夫都甩了下去。眼看着那马车就这么奔向悬崖绝壁,当时还叫作小红的绯雁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搬起路边一块大石头就从之字山道的上一折直接对着下一折的癫马砸下。这一砸虽然没有把马直接砸倒,却也让它再无法像一开始那样蹦跶,垂着脖子行进间,歪歪斜斜仿佛喝醉了酒般。也多亏这么缓了一缓,贺家的家丁们方才有时间追上贺疏雁的马车,控制住了事态发展。事后贺夫人对着绯雁好一顿谢,差点要认她做干女儿。最后绯雁跪地谢辞,不敢居功,只求能恕了她那马厩里做事,很有可能被这次事件波及到的父亲。当然,后来事情查出来也确实与她父亲无关,只是这认义女的事也就此作罢了。只是为了感谢和补偿,将她调入了贺疏雁的碧云居做一等丫鬟,并且赐名绯雁,许她不必避讳,彰显不同之处。
绯雁抿唇一笑,依然不肯居功:“那是姑娘吉人天相。”
哪有什么吉人天相,那年你救了我,最后却又是为了我不平而死。贺疏雁一念及此,不由抽抽鼻子,眼泪又大颗大颗地滚下。
绯雁慌了手脚,连忙用帕子去擦拭,不住口地哄劝着:“姑娘可不能再哭了。再哭眼睛就要肿了呢,可就不美了。今天太子殿下要来,姑娘是一定会被叫去见客,到时候……”话还没说完,她就被贺疏雁流露出的神情吓到了——那是一种怎么样的神情啊,仿佛纠结着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恨和人间最无助的悔。
“绯雁,你说,谁要来?”贺疏雁垂下头,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问话。
“太、太子殿下……”绯雁眨了眨眼,怀疑刚才大概是自己眼花了。
“他来做什么……?”贺疏雁低喃道,似乎在问自己。
绯雁不知所以,闻言却笑了起来:“姜妈妈说,太子殿下这回来,怕是要来提亲呢。姑娘,您的夙愿,可就要达成了!”
“你说,什么?!”贺疏雁愕然抬头,“什么提亲?!”
“姑娘不是……”绯雁迷惑地看着自家姑娘,被问住了。
等等……这事在贺疏雁的记忆里确实发生过。那日太子亲自登门提亲,隆重得不得了,也因此博得了父亲母亲的一致好感,加上自己当时确实心暗许之,这门婚事就这么成了。现在想来,那应该就是一切的开始之处吧。难道自己,竟然回到了这一天,拥有了一次,让一切重新开始的机会?!老天待我,何其厚也!
贺疏雁一把抓住绯雁:“今天是几月几日?”
“今天是三月二十啊,好日子呢。”绯雁笑眯眯地回答道。
三月二十日……大吉,宜嫁娶、祭祀、祈福,忌远行、安葬……可不就是个好日子么。既死于斯,那便再生于斯吧。
“绯雁,将镜子给我。”贺疏雁思及此,又想起了之前自己下床为的什么事来。
绯雁不疑有他,只当自家姑娘怕哭得狠了有损面容,当下笑盈盈地拨亮了灯烛,再从妆台上取来一枚铜镜,端在贺疏雁面前。
贺疏雁抬眸,只见镜中人面容稚气未脱,娇憨犹存,眉眼却已透出精致和大气,正是自己十四岁时的模样。只是痛哭过一阵,此刻眼角犹带飞红,平白添了几分艳色和戾气,倒颇有几分厉鬼回来复仇索命的架势,可偏偏又顶着个红通通的鼻头,相形之下难免滑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阿弥陀佛,可算笑了。”绯雁夸张地拍了拍心口,“我的好姑娘,小祖宗,赶紧趁着天还没亮,再眯一会。”她扶着贺疏雁躺倒,轻柔地掖好了被角,温声道,“姑娘不怕,婢子在这儿呢,什么噩梦小鬼,婢子通通给姑娘挡出去。”
“嗯。”贺疏雁乖巧点头,拉了拉绯雁的手,“我不怕,咱们绯雁在呢。你也赶快再睡一会吧。”
听着绯雁拉被子躺下的细碎声音,贺疏雁却睡不着。临死前的一幕幕在她脑中回旋,一会儿是贺凌韵抚着肚子的样子,一会儿是她说的“和你娘一样的死法”,一会儿又是方铭绝身前第一人刘保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然后还忍不住想起鸩杀了自己后方铭绝又该如何向自己父亲交代的事。
她叹了口气,大概自己上一辈子真的眼睛瞎了吧。贺凌韵明明是有了身孕,而且孩子必定是方铭绝的。既然如此,东宫暴毙一个太子妃又算什么?贺家亏了吗?并没有。新帝立的皇后,照旧是贺家女儿,还附带一个凤子龙孙。就算再父女情深,那种情形下,父亲又能做什么呢?何况这位丞相大人心早就往贺凌韵身上偏了。而母亲,自己的母亲,竟不是病死!分明是被毒死的!
贺疏雁忍不住流泪,怕惊动了绯雁,只把自己闷在枕被间。好一会儿,才继续推演着——当年娘亲所服下的毒药,显然和自己所吃之药是一样的。而这药,虽借着刘保的手,却是来自方铭绝。难道那个时候方铭绝就和府里人勾结了?甚至,和贺凌韵就有了首尾?不对,不是她,她没这份深幽狠辣。那是……杜姨娘?!对,若不是杜姨娘和贺凌韵在一旁推波助澜,旁敲锣侧击鼓的,说尽方铭绝的好话,自己又岂会如此就芳心暗许,而父亲又岂会如此就决定联姻助其大事呢!娘亲和自己,都是挡了别人的路啊!这说冤也冤,说不冤……只能恨自己怎么当初就没认清这份狼子野心呢!
贺疏雁流了一回泪,又咬了一回牙,攥了一回拳,然而身子毕竟年幼,情绪动荡起伏如何之剧烈,很快耗尽了她的精力。不知不觉,她竟睡了过去,只梦中犹念念不忘,复仇。
最后更新时间:2018-0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