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工作进入尾声,裴诺成的心绪已经完全游荡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深山中。工作结束时,他让关原帮忙订购了前往关西的车票。
“你要一个人去吗?裴哥,这太不现实了,你去了也未必能找到他呀,现场肯定有专业的工作人员在进行搜索,不如耐心等消息吧。”
“不不,关原,我总是有种放心不下的感觉。”裴诺成深吸了一口气,嘴角呵出白气,“我没法坐视不管,我过去了可能确实帮不上什么忙,但是离他近一点,我心里会好受一些。”
关原见裴诺成眼眸中凝着忧色,心中也升起一股焦虑感来,今天是他头一见到裴诺成工作时不在状态。
关原道:“要不我和你一起去吧,我会日语,和当地人沟通起来应该没问题。”
裴诺成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他退到偏僻的走廊角落处,掏出手机拨通了孙思哲的电话,依旧无人接听。
两人坐新干线前往关西区,雨丝如线,玻璃窗上凝起了雾气。关原翻看着新闻报道,将事故的最新进展告知裴诺成。
“山上都是搜救人员,咱们只能在山脚下寻找住处,但也不一定能找到,听说有大批山上的居民被转移到了山下的旅馆里,附近还有个信号基站被烧坏了,所以你打不通电话也可能是没信号的缘故。”
裴诺成呆呆地点了点头,凝眉不语。关原欲言又止,两人一道陷入了沉默。
“他一定会没事的。”过了半晌,裴诺成忽然道。
关原侧过脸来看着他,裴诺成注视着窗外连绵起伏的山峦,神色显得有些空洞。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人一道循着地图前往事发地,却发现当地町内早已聚集了大量媒体与搜救人员,几乎每家旅店都客满。关原费力地和操着一口关西腔的旅店老板娘解释着什么,裴诺成放下电话,双目眺望不远处的山峦,眉间渐渐笼起阴云。
大火已被扑灭,留下满目苍夷之色,寒冷的气温与连绵未绝的雨势增加了搜救难度。关原将现状转述给裴诺成,两人动身前往下一家旅馆。
“刚才那旅店老板娘和我说,着火的是这座山的东坡,最近吹得是西风,寺庙在西面,所以可能没有遭受火灾。只是山里的交通和信号都断了,不知道寺庙里是否还有受困人员。裴哥,一有最新进展,我立马会告诉你的,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落脚吧。”
裴诺成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晓了情况。
天空阴云密布,寒冷的空气锁住了人的行动,来去匆忙的行人脸上都凝着忧色,四处弥漫着阴冷沉重的气息。
深山町,鸣金寺内。
暮色渐起,无边的雾色漫过山尖,如汹涌潮水般朝着远方行去。
孙思哲放下茶杯,恰好瞥见阶下一名耄耋老者。暮鼓钟声一声声响起,老者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厚重的鼓点上,那身形如同穿越丹青泼墨的古画卷而来。
“人间五十年,如梦亦似幻。”老者吟罢,轻轻掸去袈裟上的落叶。
孙思哲起身朝老者行礼。老者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两人对视,一个站在阶下,一个坐在栏杆上。
老者抬眼道:“你可知这座寺庙为何叫鸣金寺?”
孙思哲的大半张脸都埋在阴影里,双目注视着远方山间云雾,缓缓开口道:“荀子曰,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鸣金,收兵之意。”
“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若将人生比作一场战斗,急流勇退谓之知机,以退为进,是一种战术,战场上如此,关乎你自身的那场战斗,亦是如此。在百年前,这座山间曾发生过一场战斗,那位深受重伤败退至寺中的武将,后来成为了活到幕府三代目时代的大名。”
孙思哲应道:“在我们国家,有一位先人曾说过:欲闻其声反默,欲张反敛,欲高反下,欲取反与。”
老者点了点头,“不错,鬼谷哲学,老朽也略知一二。我学习中文,便是为了熟读诸子百家之言。”
“用兵之道,和为人处世之道,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相通的。”老者言毕,转身负手而立,身形肃穆如松。
孙思哲曲起一腿,抱膝而坐,继而道:“这世上恐怕很少有人愿意放弃触手可得的机会与好处,反而去选择对自己不利的那条路。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站在可以选择的岔路口,我不得不谨慎。”
老者沉默不语,过了半晌,他抬起手指了指院中的银杏树。
“你昨晚在那棵树上系上了一页祈愿书,上面写的可以是关乎姻缘的祈愿?”
“是……”
“你看,你的人生并非是二选一的选择题,你还有第三种选择。”
孙思哲笑了起来,“大师也相信爱情是第三种选择吗?”
“谁人年少不轻狂,我也曾享受过妻女相伴的人间之乐,最终我决定回归菩提树下,用余生守着我妻女的墓。”
“可是我与他并非两情相悦。”
大师回转身,双目凝视着孙思哲,面色平静,“这才是你此行所怀揣的最大的一项困惑。”
孙思哲垂下眼,点了点头,他叹了一声,“我想在这里把事情想通。不过现在状况有些糟糕,交通和信号都断了,外面的人可能会担心我。”
“有人牵挂你,你也放不下许多人。”
“我本是俗人,自然有许多斩不断的俗念。”
“或许这场阻断,亦是一种修行。”
孙思哲端着茶杯,食指沿着杯沿边缘摩挲,忽听得屋内一沙弥欢呼道:“来电了!来电了!太好了,终于有热食吃了!”
台阶下,老者微微一笑,胡须颤动,“在诸多坏事里,总有一桩好事能叫人欢呼雀跃。我相信要不了多久,通讯信号也该恢复了。”
孙思哲表示赞同,过了半晌,他向老者告退,起身往屋里走去,一盏盏佛灯在大殿内亮起,明王像金身沐浴着夺目的光辉,照得添油的小沙弥脸上亮堂堂的。孙思哲从他手里接过盛油的长柄铜勺,往佛灯里添了些油,他仰起头注视着金色明王像,眼中所见渐渐变得飘渺起来。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但求此少女从桥上走过。”
孙思哲的声音很低沉,小沙弥歪头看了看他,笑起来时露出了一排参差不齐的牙齿,脑袋上冒着点儿傻气,他用日语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孙思哲回道:“我要下山去了。”
小沙弥眼前一亮,“哎呀!原来你会说日语呀?我听见你和朽木大师交流,用的都是我听不懂的汉语。”
“我会的语言不少。”
“朽木大师也会很多种语言,难怪乎!你能和他聊得他,这可真是奇妙的缘分,大师甚少与山下来的游客交谈。”
孙思哲听罢笑了笑。
小沙弥忽得想起了什么,抬眼道:“你喜欢吃茶果子吗?我昨天端给你的那一叠茶果子好像都被你吃完了。”
孙思哲挑了下眉,露出恍然的神色,“哦,那个……味道很好。”
小沙弥眯起眼笑了起来,露出了两颗虎牙,“那我帮你打包一点,带下山去吃吧。”
孙思哲笑着目送小沙弥离开,他去客房打包行李,发现连日来和板砖无异的手机终于恢复了它原本该有的功用。手机屏幕上显示出数十条未接电话,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尝试着联系他。
他拿起手机,双目扫视一排排未接来电,最终拨通了裴诺成的电话号码。裴诺成几乎是秒接起了电话,声音听起来十分急促。
裴诺成道:“你先别下山,我听搜救人员说,因为地震的缘故,山路毁坏了,可能不太好走。”
孙思哲揉了揉眉,“那我现在该待在寺庙里等救援吗?这里的蔬菜和大米也快吃完了,救援队伍什么时候上山来?”
裴诺成“啊”了一声,接着说了声“稍等”,随后电话便换了个人接听。
“思哲,你现在能把你所在的具体位置发给我吗?我找熟人租了架直升机,可以进去接你。”
孙思哲听到周乾的声音,显得有些意外,他踱步走到窗边,注视着远山,道:“那好吧,如果方便的话,最好再采购点蔬菜鱼肉和大米送上来。”
周乾笑了一声,“那当然不是问题,我捐了一笔钱扶持灾后重建,如果寺庙有损毁的话,可以帮寺庙把重建工作一起搞定。”
孙思哲听得周乾语气中的笑意,问道:“你高兴什么?”
“你没事了,我当然觉得高兴。”
孙思哲脸上并未显现出太过明显的表情,他侧头拂去了落在肩上的银杏叶,对着电话道:“把手机还给裴诺成吧,让我和他说说话。”
三个小时后,孙思哲从直升机上下来,裴诺成立马飞扑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熊抱。孙思哲穿着救灾人员硬要给他披上的防水大衣,整个人像一只快要被挤压变形的南极洲企鹅,脸颊微微泛红。
周乾在一旁道:“你再不出现,他就要疯了,可能就要一辈子驻扎在这里当黑户了。”
裴诺成满口否认,“不,周总瞎说的,没有这么夸张。”
孙思哲微微勾起唇角,将大衣披在了裴诺成的肩上,注视着他的双目道:“走吧,这里挺冷的,我们找个暖喝点的地方。”
“行,关原还在旅店里等我们的消息呢。”
周乾注视着孙思哲的侧脸,无奈摇头笑了笑,抬脚跟上二人一道离开了。
裴诺成道:“早知道就别来了嘛,求什么签啊?去哪里不一样?”
“是是是,没料到地震和火灾,是我的疏忽。”
“哎,话说回来,你求到什么结果了吗?嗯?”
“答案已经在我心里了。”
“那关于我的呢?我的事业签?”
“也在你心里。”
裴诺成表示气愤,“啊?你就不能告诉我吗?别说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孙思哲笑道:“我说出来就不灵验了,你要是想知道答案,自己上山去问方丈。”
两人一回到旅店,裴诺成便拉着孙思哲去泡温泉,孙思哲求之不得,这几日山上热水少,他几乎没怎么好好洗澡。
最后更新时间:2018-0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