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着浓妆的姑娘们趴在窗边注视着街道上路过的行人,一双双憧憬的眼睛,脸上带着几分娇羞,不时掩面偷笑。那场景似乎像是欧洲中世纪时期的贵族少妇们躲在阳台上的花架后方偷看王子的车驾出行。
裴诺成终于忍不住发问了,“这是什么地方?”
“花街。”
“什么?”
“寻花问柳的地方。”
裴诺成一时无语,他不明白孙思哲为何大清早带着他上这儿来。
孙思哲在街巷尽头停下了脚步,裴诺成抬起头,瞧见了一盏大红色灯笼,上书一“酒”字,又一看,旁边还有一盏纸灯笼,上面写着他不认识的日文假名。他估摸着这大约是一处旅馆。
一跨进门,便听得屋里有人招呼了一声,紧接着一穿着打扮十分妖艳的中年妇女飞了出来,满面春光地朝孙思哲与裴诺成二人弯腰示好,笑着说了一大段话,裴诺成完全懵了。
孙思哲与她简短地交流了几句,接着那女性便回屋去将一位打扮阔绰的年轻男子请了出来。裴诺成打量的着对方,觉得这人的举止并不像是当地人。
那人笑得有些痞气,一开口,说的竟是地道的京腔。
“哟,这不是孙家的小少爷吗?”
“借一步说话。”孙思哲说罢看向裴诺成,“你在这里等我,随便坐坐,我过一会儿就出来。”
裴诺成点了点头,目送孙思哲与那男子离去,又一扭头,与那女性视线相交,那女性朝他笑了起来,裴诺成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水味。
那女性说了句裴诺成听不懂的日文,裴诺成茫然地看着她,露出了憨笑。过了一会儿,孙思哲出来了,手里多了一把钥匙。
“办完事了?”
孙思哲点了点头,继而道,“走吧。”
裴诺成问道:“接下来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我拿到车了,随便去哪儿都行。”
裴诺成感到不可置信,他看了看孙思哲手里的钥匙,料到孙思哲心中早已定下了去处。
时间是早晨九点,太阳已经完全升起,裴诺成坐在副驾驶座上吃着面包喝着酸奶,海风把面包碎屑全部吹在了他的脸上,他有些睁不开眼睛,脸上满是困惑与睡不醒的茫然。
“那地方离神户市不远,中午之前应该能抵达。”孙思哲道。
“你不应该去赶飞机吗?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裴诺成扭头看向孙思哲,牛奶与面包把他的嘴塞得满满的。
车速很快,他每次说话都担心自己会噎到。孙思哲带着他横穿神户市,很快便驶上了国道。
“我们往哪里走?”孙思哲问道。
裴诺成呛了一下,眼中流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带他出来兜风的是孙思哲、把控方向盘的也是孙思哲,而现在,驾驶员竟然问他要去哪儿。
“时间还早,我问你想去哪儿玩?”
“随便。”
孙思哲露出了旁人难以察觉的失望眼神,裴诺成果然说出了他最不愿听到的回答。
“我觉得,难得有机会,不如好好放松一下心情,这样的机会以后可能不多了。”孙思哲扭头看了一眼裴诺成,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虽然没能看清他的眼神,然而裴诺成觉得孙思哲嘴角的那抹笑容十分耐人寻味。他咀嚼着孙思哲这句话中隐藏的意味,扭头看向窗外。
微风轻晃,海鸥在与车赛跑,海面上铺洒着硕大的珍珠,随着海浪一道翻滚,在阳光下显得熠熠生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风景虽好,然而每一缕风里却都像是带着告别的呢喃。
正午时分,轿车驶下高速,拐进了一条荒无人烟的石子路。裴诺成已经彻底分不清方向了。
保时捷优越的避震性能使得汽车驶过石子路时如履平地,伴随着汽笛声,一辆绿色的铁皮火车头从红色敞篷车后方驶来。
裴诺成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眼神,他头一次知道这种火车竟还在使用,老家伙脚下的铁轨明明已经锈迹斑斑且布满青苔了。
他们逐渐驶进了深山之中,铅灰色的建筑渐渐退去,印入眼中的是越来越苍翠的绿色。到了再也不能开车的地方,孙思哲便把车停在了某处废弃的篮球场上。
深山里少有人居,回荡在耳边的唯有鸟鸣与隐隐约约的溪水潺潺。
“我以前看过一个故事,故事里说深山里有一个猫的国度,只有到了晚上的时候它们才会现身。”孙思哲关上车门,对裴诺成说道。
傻瓜才会相信的故事。裴诺成心想。
孙思哲已经带着他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他对于一切未知的事物心里都有些没底,便抬起头环顾四周,东北方向似乎露出了某些民居的白色房顶。如果不幸迷路的话,那里大概会是个好去处。
孙思哲将他拉到了自己身边,“看什么?怕走丢的话跟紧我就行了。”
裴诺成懵懂地发出了一声“哦”。
半山腰上有许多木制小屋,贩卖和果子的、烧瓷娃娃的、以及捞金鱼的。孙思哲花了一个硬币买到了一份地图,对着驻足在金鱼池前的裴诺成喊了一声“喂”。
裴诺成回过神来,孙思哲对他道:“快一点,不然就赶不上缆车了!”
“你是说……那个?”裴诺成指了指缓缓启动的缆车。
孙思哲顿时觉得眼前一黑。
最终,他们没能赶上最后一班上山的缆车。在贩卖章鱼烧的老板指点下,孙思哲与裴诺成找到了一条通往山顶的石板路。
“那个店家说,这是很多年前去山上的神社参拜的朝圣路。”孙思哲看了看脚下的青石板,皱眉道,“青苔有点多,但是没办法了,走吧。”
蛇行而上的石板路上不时有飞虫蹿起来,很快又淹没在了灌木堆里。刚下过雨,被水浸湿的枫叶踩在脚下咯吱作响。
孙思哲在前面探路,走两步便不时回过头来看裴诺成。石板路有些凹凸不平,遇到陡坡时孙思哲便先跳上去,弯腰将自己的手借给裴诺成。
“走得动吗?”
裴诺成抹去额上汗水,笑道:“就这点程度而已,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经常爬的那座废弃工厂吗?那地方的墙可比这儿难爬。”
孙思哲注视着裴诺成,“我真希望这是你发自真心的话,不是逞强。”
两人在一处山门前止步,红色的鸟居显得有些残破,阳光照射下,雾气犹如滴入空气中的牛奶般氤氲着,为山里的景象增添了几分鬼魅之色。
率先闯入视线的是一座安置在石板路边的小地藏庙,孙思哲蹲下来,看了看佛像前的贡品,双手合十,十分虔诚地拜了拜。
裴诺成抬起头,看见了一座比鸟居更为残破的寺庙,庙前的石板上满是落叶与灰尘,窗户与门板像是随时都会风化在尘埃里。他独自跨入寺庙,风铃轻响,经幡微动,奏响了一段古老的歌谣。
三头六臂的怒佛端坐在须弥座上,脚下放置着一把断了弦的古琴。
裴诺成注视着那把乐器,眼前忽然浮现出了身穿黑色武服的长发男子拨动琴弦的身影。那身影是如此熟悉,自己也许曾在梦中与他相遇,月光斑驳的矮墙上,他在夜空下唱歌,唱给无名的野花听,唱给迷途中的旅人听。
生命于时间的洪流中时急时缓,久远的将来被编织缠绕在了每一根细弦之上。
他闭起眼时仿佛还能回想起那段旋律,睁开眼时孙思哲站在佛像前对着他微笑。
“看你的表情,一定是抓住了什么。”
裴诺成笑了笑,不出声。
孙思哲不知从何处扯下了一块红色缎带,他将缎带系在了神道旁的合欢树上,然后拉着裴诺成继续上山。
他们终于在黄昏之前抵达了缆车所在的终点。
孙思哲找了一处能够放下脚的平台,和裴诺成一道并肩看日落。四周寂然无声,晚风微冷,裴诺成忽然觉得,自己和孙思哲仿佛从很久以前就一直这么看着夕阳。那段记忆或许属于过去,或许属于遥远时空中的另一个他。
“我以前和邵亦烽一块儿爬过这座山,也是在这个地方,我把我获得的灵感讲给他听,他把故事整理起来,写成了《铜铃踏花》的大纲。”孙思哲沉声道。
这是裴诺成始料未及的,他们想到这个故事最初的原型竟然是孙思哲创造的。
孙思哲继续道:“在我原先的设定里,燕归鸿并不是那样强大的一个存在,他不是天生的帝王,他是被身边之人一步一步推上王座的,是时势造就了原本一无所有的他。”孙思哲缓缓道,“燕归鸿的身上有很多西方神话中的悲剧英雄的影子,邵亦烽也觉得这样的设定很好,但编剧觉得这样被动的人物形象不适合推动剧情,所以改动了剧本。”
裴诺成一下子提起了兴趣,“是吗?我还挺想认识一下你和邵亦烽塑造的那个燕归鸿的。”
孙思哲接道:“那得看电视剧的收视率,如果能拍续集,后续故事我会让邵亦烽来写。”
“你自己不写吗?”
孙思哲笑了起来,“我当然是负责监制咯,写剧本的事哪需要投资人亲自操刀的?”
裴诺成愣了一下,小心地问道:“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
“嗯……开个玩笑,你别放在心上了。”孙思哲扭头看向裴诺成,笑道:“你闭上眼睛。”
“做什么?”
“闭上就是了。”
裴诺成闭起双眼,他渐渐体会到了黄昏的晚霞披戴在自己头顶与面颊上的感觉。
孙思哲道:“想象一下,现在你站在城楼的最高处,环绕城塞的河流从你的脚下淌过,远处是连绵的山脉,草地上有牛羊,放牧人正赶着他们回家。”
孙思哲的声音始终回荡在他的耳边,仿佛具有催眠的魔力。裴诺成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扭过头,看见了和自己一道站在城楼高处的年轻男子。
男子对他露出微笑,视线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柔和。
裴诺成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道落雷击中了,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那声音却始终挥之不去,他扭头看向站在自己身边、微闭着双目的孙思哲。
想象中那个男子的侧脸与孙思哲的侧脸渐渐重叠了……
裴诺成笑了起来,笑容很灿烂。
“你到底想带我来这地方做什么?”
孙思哲双手插在口袋里,动作显得很随意,云淡风轻地说道,“就是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和你一道看风景,不做其他的事。”
“怎么突然起了这种兴致?”
孙思哲摸了摸脑袋,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我被困在寺庙里的时候,想明白了一些事,并且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或许会影响……影响到……”他舔了一下唇角,继而道,“往后不管我做什么,请你务必要相信我。”
裴诺成很是在意,内心升起一股焦虑之情,“相信什么?”
孙思哲抬起手,用食指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心形”,又指了指裴诺成。
很多年后,裴诺成还是会想起那个黄昏,那一刻,他知道那些埋藏在自己心中的疑惑都已经随着这个动作一道消散了。
最后更新时间:2018-0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