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山的手已经抓不住钥匙了。
很不普通的一串钥匙,它不是普通的古铜色,舌头也不是寻常那种扁扁的形状;它精光铮亮,每一个钥匙都闪着银子的光色,它的舌头是一根长长的不规则的棍子,四边不规则的刀口往四个方向撑开,头角峥嵘,张牙舞爪,有些像小时候父母用来吓唬孩子的山蒺藜。
放在手里,是沉甸甸的重量。虽然只有六把钥匙,但是海山估摸着,至少有半斤重。
面前是墨绿色的大铁门,大铁门边上,墙壁涂料已经有些起皮,就像是有淘气的孩子,在墙与墙皮的缝隙中吐了一口气,于是墙上就出现了一些零零散散的气泡。
地上洒落着一些白色的痕迹,有些是白色的石灰点儿,那是粉刷墙面时候掉落后黏在地面上的;有些是不规则的白色片状的石灰块儿,它们从墙上和天花板上掉落下来,摔成乱七八糟的形状;又有调皮的孩子经过这里,脚踩一下,手抓一下,就使它们变得更碎了。
是的,这是一桩五层楼的顶楼。楼梯上方,天花板和墙壁的夹角里,还有漏水的痕迹;斑斑驳驳的晕散开来,又有些草绿色或者墨色的霉点,在陈海山看来,倒也有些像是一幅山水画。
只是这构图也略略奇怪了一点。
陈海山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手里已经全都是汗。这也是一件极其奇怪的事儿。他才二十九岁的年纪,他有着十来分钟跑完五千米的辉煌历史,现在正是春天,天气一点儿也不热;甚至还有几分春寒料峭的样子,但是他的手心里却开始冒汗,他抓着钥匙,在衣服上擦了一把。
锁孔的边上有些细小的锈迹。但是这不妨碍锁的使用,事实上,这种锁的面子材料虽然差一点,锁芯却是极好的,这么些年空置的房屋却不被流浪汉撬门而入就是明证。
咯咯一阵迟钝的声响,就听见锁的舌头“吭”的缩回去的声音。陈海山往里面一推,门就开了,门枢还极为灵活;一种混合着霉烂气息的味道就扑面而来,陈海山就看见自己的家了。
是的,这是陈海山的家。陈海山自己的家。
他突然有想哭的冲动。他想要跪倒在门口的这片水泥地上,亲吻着这块地面;他想要用微微发颤的手指,抚摸过每一寸墙壁,就像是抚摸着情人的肌肤那样。
十年了。十年的日日夜夜,陈海山都想要拥有一个家。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在这片没有父母没有祖母没有秀兰没有金山的土地上,拥有一个家。
陈海山曾经以为,在这里拥有一个家是非常容易的事儿;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他曾经幻想过娇嫩的少女,幻想过一张简单或者华美的大床,幻想过一间有着白粉墙的房间。这个白粉墙的房间头顶上一定要有一盏明亮的吊灯,吊灯的边上一定要悬挂着气球或者彩带,墙上一定要贴着美女的挂历,当然男明星也可以——这是陈海山少年时代能想到的最为豪华的装饰。
在缙云人的观念里,一个男人能被称为一个男人,一定要做好三件事儿:盖一间屋子,娶一个妻子,然后……生一个儿子。当然,随着计划生育政策的到来,“生一个儿子”已经渐渐变化成了“生一个孩子”;但是这只是细节,我们可以忽略不计。它们被列为男人的三条标准,足见这三件事的难度与分量。
地面上已经积累了很厚的灰尘。陈海山悄悄走进去,就像是不想惊破一个少女的美梦一般;随即他又觉得自己太小心了,这是我的家!这是我自己的家!
于是他放重了脚步,灰尘扬了起来,在陈海山的皮鞋边上形成了一阵小小的烟雾。
陈海山站定,回头欣赏自己的脚印。四十码的鞋子,在地面灰尘上留下了清晰的印痕。那是一个男人的痕迹。
屋子里并没有粉刷。天花板倒是刷白了,但是上面的涂料也如楼道上的一般,一块一块往下掉,于是,天花板上,地面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花儿。地上的花儿是白色的,像是满天星,细细碎碎的;天花板上的花儿是灰色的,一团一团的,就像是被面上的大牡丹。
三个房间,两个朝南;客厅与餐厅连在一块儿;厨房与卫生间躲在角落里。陈海山估算了一下——事实上在三个月前的看房子过程中,他已经估算过一次;在此后的每个晚上,他又估算过无数次——这个套型是最合算的套型,基本上没有任何浪费的空间。
从外面来看,这是一个非常方正的套型。陈海山从门口走到客厅对面的墙角,一共十三步。陈海山从厨房的墙角,越过餐厅,走到阳台边上,一共十三步。陈海山的每一步大约是七十五公分……嗯,没错,开发商说过,这套房子没有多少公摊面积。
这是一套实打实的房子。
陈海山走到阳台边上,掰开了铝合金窗户。窗户的滑轮并没有损坏,但是太长时间没有打开了,两扇玻璃窗之间的锁扣有些绣蚀了,所以需要花一点力气。陈海山想,等下找点砂纸先将这些锁扣都打一遍,然后弄一点机油来上一上就可以了,应该不用更换。街口那个修自行车的瘸子处就有,给他五毛钱,应该足够了。
一股清新的空气就扑面而来,冲进了海山的整个鼻腔。这是整个小镇的最高处。小镇上没有高楼,站在五楼顶上,周围的景色尽收眼底。小河边上垂柳荡漾,远处的蔺草田涌动着墨绿微波。陈海山只觉得整个胸腔都扩张开了,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整个世界都在自己手中的错觉。他没有躺在床上对着美女图片胡思乱想,但是他的精神,却进入了一种类似贤者的状态。
恍惚之间,陈海山回到十年前,那时候他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少年,意气风发,精神抖擞。大巴车将他带到宁波,当他看见如此多的高楼鳞次栉比的一刹那,他屏住了呼吸。
这是我的城市。他说。我要留在这个城市里,我要成为这里的人。他说。
陈海山出生在缙云农村,一个空荡荡的农村。在那个小小的村庄里,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从事两件事,一件是出门读书,一件事出门养鸭子。出门读书的人,将所有的精力都埋在书海里,他们需要用读书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们背着一包梅干菜,上面没有半丝油星,要吃上整整一个学期;他们没有时间逛街,没有钱做新潮的打扮,他们是所有大学里最受教授欢迎的人。出门养鸭子的人,他们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小小的鸭子身上,他们风里来雨里去,他们在中华的土地上漂泊,他们与蚊子与臭味为伴,他们为异乡的城市居民提供鸭蛋,自己也舍不得多吃一枚。
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还有少部分种田养蚕的中年人;然而这些年缙云丝厂日子逐渐艰难,蚕丝的价格也不大好,虽然日夜盯着蚕宝宝,虽然每天天不亮就要去采桑晾叶切桑喂蚕,但是每年的收成却不能由勤劳程度决定;所以越来越多的中年人也投入了外漂的大军。
留在家中的人,是被人看不起的。
村子里最繁华热闹的时候,那就是过年时节。青年人中年人从四面八方回家,带来了外地那些时髦的阳伞,带来了时髦的胸罩,甚至还带来了时髦的化妆品。最吸引陈海山的那还是那些照片,所有照片的中央,都有一个年轻人或者一群年轻人在摆拍各种姿势,他们神情僵硬,他们姿态别扭,他们背后的高楼与街道与霓虹灯,繁华而喧嚣。那些照片的主角和背景是如此地格格不入——陈海山很多次遗憾地想起在操场大屏幕上看到过的电影里的镜头,他认为,自己是属于城市的,自己是应该属于城市的。
他的读书成绩向来不怎么样;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年代,他根本考不上大学。幸运的是,他颇有美术天赋,初中老师经常将他的画拿到讲台上做示范;又教了他一些基本的素描技巧。到了高中之后,他第一次见到了画板和素描纸,见到了种类如此众多的铅笔,知道了水彩和水粉的区别,知道画水彩画很节约颜料,画水粉画很浪费颜料……他还曾看见,美术老师在课余时间在雕刻笔筒。
一根大毛竹,截成十七八截,尖端的不要,下面的,一个竹节一段;最下面带着根的,就做成根雕,雕刻两个眼睛一张嘴,加上上面的竹根,往桌子上一搁,那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老人。中间几段,那就是笔筒了,随意雕刻一下,梅兰竹菊,再刻上几个字,在用砂纸打磨一下,就是一个漂亮的笔筒了。
老师在周六的下午能做四五只。
老师笑着问陈海山:“想学不?卖到外面的大城市里,一只五块钱呢!”
一只五块钱?陈海山舔了舔舌头,眼睛瞬间火热起来。他磕磕绊绊地问:“您……一下午就能挣二十块?”
“我当然挣不了,我也就是一只一块几角钱罢了,人家拿去上油漆,上了清漆之后再送到城市里去,才值钱。”
“可是那也很多了。”陈海山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番,老师的空闲时间,一天能做几个,一周能做几个,一个月能做几个,至于成本,毛竹又不贵,山里成片成片的,只是要去山里收比较麻烦——他想要计算出老师总共能挣多少钱一个月……计算的结果,让陈海山感觉到眩晕,那是多么大的一笔财富啊……当然,如果能自己卖,自己能在城市里卖,那又能挣多少一个月……
当然,陈海山还没有忘记路费成本。
那次闲聊,陈海山明白了两件事,一件是学会画画很挣钱,一件是外面的世界很挣钱。
陈海山开始学习画画。他节省下所有的钱买铅笔橡皮和纸张,至于学费,老师开放了学校里唯一的一个画室,周一到周日,每天晚上十点钟之前,任何一个学生都能去画画,老师时不时会来晃荡一圈,高兴的时候多教两句,还给你示范两下,不高兴的时候劈头盖脸就骂……从来也不管教室里有多少学生,从来也不会向学生讨要学费。
所以第一个学期练素描,陈海山的花费并不多。
然而第二个学期就叫陈海山很为难了。颜料钱太贵了。他开不了口向父母讨要。
陈海山的父母都在外面漂泊,他们在广东,他们在上海,他们在福建,他们像是一片树叶,顺着风儿,顺着河流,顺着粮食成熟的方向,赶着他们的鸭子,去寻找最便宜的吃食,去寻找最节约成本的挣钱方案。就在陈海山刚上高一的时候,一场台风卷走了陈建国的两千多只鸭子,他们灰溜溜回了家来,终于再度借到了本钱,再度前往外地漂泊。
陈海山第二学期的学费都差点凑不齐。好在老祖母还是有些能耐的,养了一只大猪,过年时候趁着高价卖掉了,终于凑够了陈海山和陈金山两兄弟的学费。
至于生活费,是一分钱也没有的。六斤米一包霉干菜足以让他吃一个星期。周末要么不回家,要回家的话就靠着两只脚走路;因为怕费鞋子——虽然解放鞋也很耐磨耐脏,但是也要省着点用是不是——走到山道上有草皮的地方,陈海山就脱下鞋子走路。老祖母要供应两兄弟读书已经不易。而现在……自己能问老祖母去要颜料钱吗?
陈海山坐在画画的教室里愁烦了整整两个小时。
今天是周六,本来可以回家。但是陈海山实在决定不了回家还是不回家。他终于决定,要去小镇上那些饮食店问问看,有没有人要收扫地洗碗工的。可是生性羞怯的孩子,又迈不出脚步。
正在这时,有一个轻快的脚步走近了他。
“海山,你在这里!你……回家吗?”
说话的是秀兰,陈海山同村的姑娘,在镇子上的棉纺厂做合同工;每到周六的下午,她就会过来寻陈海山,有时是给陈海山送一罐咸菜,上面还奢侈地夹杂着几个瘦肉丁子;有时是一罐冬瓜,上面飘着大颗大颗的油花。陈海山初时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时间长了,也就坦然收了,反正秀兰是他的姐姐,堂姐也是姐姐是不是,虽然早就出了五服了。
秀兰也是一个可怜的姑娘,她的父母早年曾经与陈建国夫妻合伙养鸭子,也有两年挣了一点钱;陈建国回家造了房子,而陈建昌父母就用这个做本钱,与陈建国分了开去,自己单门立户。只是没有想到,买好了小鸭子,租了一辆大货车,翻越福建的山岭去沿海放鸭的时候,车子翻了。
回家来的只是骨灰。
陈秀兰兄妹瞬间长大成人。秀兰的哥哥现在在上海给人做养鸭伙计,刚刚读完初二的秀兰就考进了棉纺厂。棉纺厂是国营大厂,里面的正式工都是城镇居民,每个月能拿很多工资,熬上几年,就能调到相对轻省的职位上工作。最粗重的活,就让合同工来做,反正农村有的是年轻力壮的姑娘,吃苦耐劳,一个人都能扛起一两百斤的大麻包;工资又不要多少。
虽然如此,考进棉纺厂做工,依然是一件让农村姑娘羡慕的工作。因为它不像养鸭子那样,必须忍受风吹日晒,脸晒得黑黑的,皮肤粗糙得像是戈壁滩;工资也稳定,不像是养鸭子,必须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一场台风,就足以让老板娘哭天抢地,也足以让养鸭伙计几年内拿不到工资。
棉纺厂的小姑娘甚至还有周六和周日,有时间她们可以成群结队的在街面上走过,买上奢侈的雪花膏,买上两件奢侈的花衣服,如果再奢侈一点,还能烫头发,做出时髦的发型。
总之,所有的人都说,秀兰的好日子来了。接下来只要找一个好一点的丈夫——当然,最好是城里人——那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所以,虽然不好意思,陈海山还是接受了秀兰的照顾。两家有渊源在,也算是世交。
“我给你买。”秀兰说。
陈海山惊悚地跳起来,惊慌地说:“不行……不行。很贵的……”
“你还我就成了。只要你学会了画画,考上了大学,将来有的是机会还钱。”秀兰说着,不由分说,带着陈海山去买东西:颜料、画笔、纸张、小水桶。
“小水桶不要买。才这么一点大就要一块钱,太贵了……”陈海山嗫嚅地说,“我洗脸用的脸盆就可以,用了之后弄干净就好了。”
“洗脸的脸盆能洗颜料?到时候万一洗不干净,你往脸上擦水彩?你唱大戏?”秀兰呵斥道,“不过不买也行,我看我们厂子里有用剩下的涂料桶,我去找管仓库的师傅讨要一个过来,就是稍微大一点,也能省下一笔钱。只是你提着一个大桶,很难看。”
“难看一点没有关系。”陈海山很高兴地说,“水桶大,盛的水多,还不用经常去换水。用小水桶,两个小时就要去换,否则容易将画面弄脏掉。”
“那你别将一桶水放个十天,然后一桶水就臭掉了。臭烘烘的,将全画室的人都熏跑了……”秀兰说着话,大约是想到了一桶颜料水烂掉的情景,她觉得非常好笑,于是就捂着嘴巴笑起来。
秀兰虽然是农民的女儿,但是这些天都不晒太阳,她脸上的皮肤白里透红,那是一种非常美丽的肤色;她的笑容也非常美丽,陈海山不由看着,眼睛就挪不开了。
秀兰注意到了海山的眼神,啐了一口,笑着骂:“没看过吗?再看就是耍流氓了!”
海山愣了一下,然后非常尴尬地扭过头,一时之间手足无措。
大约是看着海山那尴尬的样子,秀兰更加觉得好笑起来,于是咯咯笑出声来,前俯后仰,而海山,就坐立不安。
——很多年后,陈海山想起当日的情景,心中就浮起一片温馨。
在物质与情感双重匮乏的年代里,一个笑容足以让陈海山回味很多年。
后来,陈海山来到了宁波读大学。学校每个月能发一定的补贴,陈海山的父母也时不时给儿子寄点钱,秀兰每个月发了工资,就会给陈海山寄来钱,最早的时候是十元,后来是二十元,再后来是二十五元。
陈海山不停写信告诉秀兰,不用给自己寄钱了,你留着自己花。但是秀兰却说:我钱很多,我家里的人都有的用,我还剩下一些存着将嫁妆呢,你放心用吧,不够再与我要。
秀兰的回信让陈海山感觉到了沉甸甸的分量。他其实用不了那么多钱,他也曾狠下心将几个月攒下来的钱给秀兰寄回去,但是不久就接到秀兰打过来的电话了,在系办公室里,当着很多老师的面,隔着遥远的电话线,秀兰将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秀兰骂了些什么,陈海山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秀兰骂累了,啪的一声就挂断了电话,留在他站在办公室里,对着系里的一群老师,慢慢地,慢慢地,泪水爬满了面颊。
第二个月,秀兰照旧给他寄钱。他就默默接受了。因为有了这一笔钱,他可以买更多的书,听更多的课;他甚至还奢侈地为自己买了一个收音机,因为可以跟着收音机的节目学习外语。因为有了这些,除了自己的功课,他还到很多系蹭课,终于在毕业的时候,拿到了两个学位。
那时候的陈海山,他已经发现,美术已经不大挣钱了,除非你有着极高的天赋,能在艺术的路上走得很远。然而在艰苦的学习中,陈海山发现,自己对于美术以及设计,天赋只能说中等偏上。当初他之所以能用极大的热情去学习绘画,主要还是因为他坚信绘画能挣钱。
毕业的时候,他毅然报考了计算机软件方向的硕士研究生。因为老师告诉他,将来的世界定然是计算机的世界,只要能学好计算机,一定能发财——
发财,造房子或者买房子,娶妻子,生孩子,这已经成了穷人家出身的孩子的一个执念。
大学时候到处蹭课打下的良好基础,加上了最后一年的疯狂学习,他竟然如愿以偿。
读硕士的时候,国家给了足够的补贴,而且海山也能利用自己的专业特长给各个企业单位打零工了,他还参加了教授的课题组,每年都能领到一笔津贴——他再也不用接受秀兰的资助了,他甚至还可以省下钱来,将当年欠秀兰的钱,一笔一笔还清。
但是他没有给秀兰寄钱。他终于找了一个空,跑到了秀兰所在的温城。
这是全浙江脑筋最为活络的一个城市,各种小作坊挤满了街巷和村庄。天空中已经有了无数的大烟囱在不停地吐着云雾,农村的石板路上已经有了各种酸臭的水在纵横流淌。在一个小小的铁皮屋檐下,他看见了秀兰。
后者正努力地在皮鞋上砸钉子,那是一种光亮的铆钉,能映射出秀兰那青春的脸庞。只是秀兰的脸庞已经不青春了,她脸色已经发黄;她那油光发亮的大辫子也已经剪短了,变成了一头利索的短发。
陈海山没有立即呼唤秀兰。他就站在边上,看着秀兰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侧脸,看着秀兰那双上面布满伤痕与褶皱的手。那是一双灵巧无比的手,那是一双力大无穷的手,坚硬的铆钉在她的操作下一颗一颗柔软地贴伏在人造革鞋面上。光亮的人造革,光亮的铆钉,与粗糙的手形成了鲜明的视觉对比,那是一种先锋派画家刻意营造出来的笔锋细腻的特写画面——那种对比给了陈海山强烈的情感冲击,就像是一千把冲压枪一起锤击下来,陈海山的心灵,一下子就被锻造得无比的柔软。
耳边有不少机械的声音,但是那些喧嚣在一瞬间都远去了,面前只剩下一个静谧的画面,面前只剩下一个安静的人。
那不是爱情,陈海山很明确地知道,那不是爱情。但是他却有了一种强烈的渴望,那就是与面前这个女人,拉着手,一起到老——
或者说,那是一种亲情,一种在长时间的互相依靠之中建立起来的相濡以沫的情感,这种在时光的酝酿出来的情感,已经浓烈得超过了年轻的陈海山的承受能力。
陈海山呼吸急促起来,他的嘴唇蠕动,他终于发出了他的声音。那是一个奇怪的音节,也许是“啊”,也许是“爱”,也许是“兰”……发了这个音节之后,他就陡然之间手足无措了,他就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话了,他半张着嘴巴,就这样呆呆地站在那里。
那虽然是一个短暂的无意义的音节,却依然被那全神贯注的女子捕捉到了。秀兰诧异地抬起头,等她看清楚面前的男青年,她也发出了一个惊喜的单音节——她叫的是“你”,然后又怔住了,怔住了片刻之后她又开始发怒,她说:“你怎么可以来这里你!”
最后更新时间:2020-0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