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这里……看看你。”陈海山一时不知如何措辞,他又重复说了一句,“来看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你要读书,用功读书!”周边的声音很嘈杂,女子那愠怒的声音很清晰,“你现在还在上课吧,你现在还在学习呢,你有跑温城的时间,你不如多看一点书!你真的不成器啊你!”
看着秀兰那愠怒的神色,陈海山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很柔软很美丽。他呵呵傻笑着,看着秀兰,只是重复说着话:“我来看看你。”
秀兰皱了皱鼻子,说:“你先在外面等着,我先去交了货,结了账,然后带你去休息。”
陈海山就傻笑:“不用不用,我来帮你打铆钉,我与你一起做完手上这批货。”
陈海山就去抓铆钉。秀兰忙一巴掌拍下来,说:“我也没地方给你找锤子!再说了,我也不给你砸,你如果将东西给砸坏了,我还要赔钱呢!——得得得,我给你找张小凳子过来,你坐在我边上,你帮我捡铆钉!我就算你帮我干活了!”
边上响起了取笑的声音,那是方言,很显然,是一个与秀兰一起出来打工的姑娘:“秀兰,你今天高贵了啊,打个铆钉,还有人专门给你打下手!”
“那是,我今天高贵呢,给我打下手的,是一个研究生!”秀兰回过头,大声告诉身后的同伴:“研究生!最高端的研究生!别看我弟弟手脚笨笨的,但是他读书厉害呢!”
那时的秀兰,红光满面,就像是吃了最好的补药。她用方言说完了这句话,又用普通话大声宣布了一遍,就像是向这个世界炫耀自己的珍宝。
四面那惊叹的声音响了起来,陈海山就微笑着,看着面前的秀兰。
他只是做着世界上最简单的工作,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工作,任意一个三岁小孩都能做的工作……但是那短短两个小时,他却像是在做着世界上最精美的艺术品。
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叫嚣着两个字:幸福。
然而,当手中所有的活计全都结束,陈海山在肚子里酝酿了很久的言语终于打算滚烫地出口,是的,海山打算与秀兰相濡以沫,海山打算与秀兰携手变老——虽然海山认为这其中没有爱情,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爱情只是生活的调味品罢了,海山想——但是,秀兰却微笑着与海山打了一个招呼:“走,我们今天不吃食堂,我们今天去下馆子,让你的未来姐夫请客!”
就像是一千个榔头砸下,海山发不出任何声音,四周的喧嚣一瞬间静默,四周的繁华一瞬间化成了齑粉,海山很想说话,但是海山四周的一切都被人禁锢了,封印了,冰冻凝固住了。
其实用凝固来形容也不合适,海山只是觉得,四周的一切瞬间空虚了,秀兰的面影变得渺远了,连他自己也变得虚无了,不存在了。
海山机械地看着未来姐夫殷勤劝酒,机械地看着秀兰甜美的笑,机械地听着秀兰的夸耀……四面的空气似乎在瞬间都被抽空了,就在那瞬间,他呼吸困难,却无法诉说。
他的喉咙蠕动着,他终于发出了声音:“姐,你们什么时候结婚,我……要将钱还你。”
“还钱?”秀兰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急呢,你姐手上有钱,话说海山,你还是要上点心呢,我听说这些年国家政策都变了,你们工作人也不给分房了,还有,你现在也不小了,该着意找找女孩子了,一定要找一个品行好的,能过日子的……要成家,要立业,不过随便先成家还是先立业,都没关系……”
海山浑浑噩噩地喝完了手中的一瓶啤酒,摇摇晃晃跟着未来姐夫去了他的宿舍,躺在未来姐夫的床上就睡大觉。睡醒了之后,他就直接奔往秀兰所在的作坊,与秀兰说一声“我回学校了”,就用最快的速度奔往车站。
他那时的形态很像是丧家之犬,又像是迷途的羔羊。他不能形容在两天他所感受到的精神的空虚。他只记得秀兰与自己说的一些话,最关键的是四个字,成家立业。
回到甬城的陈海山,居然开始夜夜失眠——即便是在学业最艰苦的日子里,他也每天晚上都必须先喝一点烧酒才能入睡……
当然,陈海山不敢酗酒。他每天只喝两三口,与其说是把酒精当作麻醉剂,不如说是把酒精当作安慰剂。
那不是爱情。陈海山对自己说,那不是爱情,那只是一种感恩,那只是一种对亲人的依赖情感。秀兰也只是将自己当做弟弟,秀兰给自己帮助的时候,她根本也没有想过任何回报。现在这样的结局实在是最好的结局,只要自己攒够了钱,将钱还给秀兰,只要自己有了稳定的工作之后能给秀兰一些帮助,就像过去几年秀兰帮助自己那样去帮助秀兰——那样,一切问题就全都解决了……
于是陈海山就心安理得了,但是心安理得的陈海山依然睡不着觉。直到那一天,发烧的陈海山前往医院看病。
在医院里,他遇到了给他打针的小护士姜兰。
他怕疼,姜兰一针扎在他屁股上,他就忍不住龇牙咧嘴。姜兰看见了,忍不住嘲笑说:“这么大的男人了,居然还怕疼怕成这样子?”
那声调语气,竟然让陈海山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于是陈海山扭过头去,看见了姜兰的侧脸。
姜兰的侧脸,与秀兰竟然有三分相似。尤其是那微微眯起的眼睛。
陈海山也看见了姜兰挂在胸前的名牌,那上面有一个“兰”字。
陈海山的心就扑腾了一下——
陈海山发现,自己的心有些颤动了。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心动——
也许这是秀兰都不能给自己带来的感觉——
第二天,陈海山已经退烧了,但是鬼使神差的,陈海山竟然去了卫生院。他在输液室内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来,却不是打针,也不是陪伴病人,只为了远远看着姜兰忙碌的侧影。
去了几次之后,医院的小护士们全都看明白了。此后,陈海山终于获得了与姜兰单独面对面的机会。
没有惊心动魄,也没有一波三折。热恋中的男女总是忽略了一切困难。直到那一天,姜兰的妈妈跑到陈海山的学校,站在陈海山面前,说:我家女儿是城里人。我家女儿从小娇生惯养。我家女儿学历不算高但是她能找到更合适的男人。你要娶我女儿,那么你做上门女婿。
当然,姜兰的妈妈是城里人,她说话不会像农村泼妇那样总是带着劈劈啪啪带着放鞭炮的调子。但是那平静的审视,那平静而不容置疑的语调,却一瞬间在陈海山的面前,劈倒了一座山,几乎要将陈海山整个都活埋。
那沉重的分量,让陈海山窒息,他几乎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没有任何骨骼的蚯蚓,蜷缩在地底下,努力地挖掘泥土,向上攀爬,但是却始终看不见上面的光亮。
那天晚上,陈海山又想起了秀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自己的祖母。她们都是最典型的农村妇女,她们一辈子也不曾想过,原来少女的青春是应该摆在天平秤上称重的。
陈海山与姜兰开始频繁地吵架。姜兰开始给陈海山提很多很多的要求,各种各样的要求,比如房子,比如工作。陈海山开始疲惫。他第一次感到,城市的天空,并不像缙云山区的天空一般蔚蓝。当然,那时的陈海山,并不知道有一个新鲜的词汇叫雾霾。
姜兰的眉眼有点像秀兰,但是姜兰不像秀兰。她给予自己爱情,她也要求回报。她希望自己长成端端正正的城里人模样。这种发现让陈海山感觉到了恐慌。是的,非常恐慌。
当然,城里的一切都比农村先进,城里的一切都比农村时髦。不要说姜兰,就是陈海山自己,也很想要成为城里人,也想要长成端端正正的城里人模样。
但是陈海山知道自己出身于农村,自己身上永远也洗不掉那属于农村的特有的土地的味道。
他不可能与那片土地斩断所有的联系。老祖母养老母鸡供给自己读书,父亲母亲漂泊在异乡的土地上养鸭养虾供给自己读书,秀兰用那双满是疮疤的手,在腥臭的作坊里做皮鞋供给自己读书——陈海山甚至觉得,自己读完大学继续读研究生,也是一种大逆不道。
那片土地就是一个子宫,陈海山就是一个胎儿。道路有多远,脐带就有多长。
陈海山不可避免地,与姜兰渐渐疏远了。陈海山想,我要娶妻,我要找一个如秀兰一般的农村妇女,不需要认识多少字,但是她一定要与秀兰一样,勤劳而且淳朴。
后来,学校里有一个企业赞助的出国读书的机会。成绩优秀的陈海山抓住了这次机会。当那只铁鸟飞上了天空,陈海山竟然有了一种摆脱累赘的轻松。
当然,我还是要回来的,就在这个城市。我要拥有自己的房子,我要拥有自己的妻子,我要拥有自己的孩子。我还要将父亲母亲都接到城里来,我要让我的弟弟在城里安家,我要帮助秀兰姐姐在城里站稳脚跟,我要让我的下一代,洗掉那来自农村的味道。
当然,陈海山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比宁波更好的城市,但是陈海山暂时不敢奢望。
与姜兰告别的时候,陈海山很轻松地说:外面电话费很贵,这两年你如果等不及,那就另外找男朋友吧,我不怪你。
姜兰瞪着眼睛看着陈海山,问:你想要另寻新欢吗?
被姜兰这么一瞪,陈海山竟然惊慌了,他磕磕巴巴地说,怎么会,我只是不想耽误你而已。
姜兰鼻子哼了哼,说:我既然与你谈恋爱,就是打算与你过一辈子的,既然打算与你过一辈子,我怎么可能连两年也等不起。
于是陈海山就飞到遥远的异国去了。他相信两年后归来的他,一定会更加强壮,他一定能在蚯蚓的基础上进行进化,至少能进化成黄鳝,甚至是长蛇,至少有着灵活的身子,能窜到天空底下透透气。
——只是陈海山没有想到,两年后,他从海外飞回来,又回到了母校当老师的时候,才发觉,在这个城市里立足,已经比两年前更为艰难了。
——蚯蚓还是蚯蚓。
房价已经开始涨了。房租也开始涨了。母校的单身职工宿舍里,已经罕有人居住了,大家都住进了自己的房子。
他能站在讲台上滔滔不绝,收获学生的一堆崇拜眼神,他也能在一群企业家面前侃侃而谈,将最复杂的方案讲得深入浅出。学校校长说,陈海山啊,你就是计算机系的骨干了。但是陈海山依然感觉到,自己人在这个城市之中,自己又游离在这个城市之外。
他是学校的人,但是他不是这个城市的人。
他爱着这个城市,但是他在这个城市里,却是一个确确实实的外人。
直到半个月后,有过去的朋友看见了陈海山,告诉说:你都回来了,怎么不告诉姜兰?姜兰前些天还在计算,说你该回来了呢!
姜兰,姜兰,姜兰。这个名字一瞬间苏生了过来,在陈海山的心底勃勃生长了起来,就像是春天的藤蔓,将陈海山的整个心都缠绕起来,他都不能透气了——
陈海山这才发觉,即便是两年的远离,他依然不能将姜兰忘记——
姜兰那骂人的腔调,姜兰那往上斜睨的眉眼。姜兰那扎成一个小球藏在护士帽下面的秀发。姜兰的一颦一笑。
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让陈海山身上的每个细胞都颤栗起来。送走朋友,他立马冲上大街,冲进一家花店,扎了一束玫瑰,冲到卫生院的门口——
然后,他站住了。
他不知道姜兰现在还在不在这个医院。他不知道姜兰有没有人追求。他只知道自己已经消失了两年。这两年里他根本不曾往姜兰那里打过任何一个电话。当然,陈海山告诉自己,那是因为长途话费实在太贵,他拿着国家的钱出国,他必须保证每一个美分都用在刀刃上。
但是陈海山知道,他心底其实藏着一种对宁波姑娘的畏惧。他以为时间会将这种感情给腐蚀掉。那样的话,他就能去找一个农村姑娘,像秀兰姐姐一样的农村姑娘,一切都从头开始。
而现在,他终于后悔了。
时间的流水能冲走很多东西,但是总有些顽固的情感,会像钉子一般扎在河床的深处,最后成了中流砥柱,奇形怪状头角峥嵘,即便最厉害的炸药,也不能将它摧垮。
医院门口人来人往,海山就站在医院门口,在许多奇怪的目光中,他的头发被风吹卷出了奇怪的形状。
也许有一个小时,也许有两个小时,终于有过去相熟的、姜兰的小姐妹出来,斜睨着陈海山说:“我们对姜兰说了,你再不进去,就让姜兰另外找男朋友了,她的男人,绝对不能这么怂包!”
陈海山就嘿嘿傻笑。事实上他已经不会说话了,他看见姜兰就站在自己前面不远的地方。穿着一身修剪合身的风衣,眼光之中有泪,嘴角却是含笑。
陈海山就有冲上去将姜兰搂在怀中的冲动,甚至是将姜兰抱在怀里亲吻的冲动。在异国的街头,他曾经见过很多这样的景象。现在,现在是在自己的祖国。
他就这样呆呆看着,连自己手中的玫瑰掉在地上也不知道;还是姜兰径直走过来,从地上捡起了玫瑰,责怪说了一句:“连送花都不会了?活该你在外面好几年也找不到女朋友!”
陈海山傻笑说:“外国的女人太高大了,满脸都是雀斑,不好看。”
然后两人就很自然地,一前一后走了。姜兰已经到了下班的时候,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去消磨。
他们去城隍庙吃东西。陈海山一口气吃了两笼小笼包。他们去步行街看书,陈海山买了几本杂书,姜兰买了一小碗缸鸭狗。他们去月湖公园,那月湖公园还刚刚修缮完毕开放不久,汉白玉的石拱桥簇新发亮,石砌的湖岸上杨柳依依。
陈海山觉得,自己就这样看着姜兰,这样看一辈子,也足够了。
但是他们依然不可避免地说起结婚的事情。看风看月不是一辈子。姜兰说,我妈妈说,不能在单位宿舍里结婚,我们一定要买房。你凑个首付,我们一起还贷。
姜兰的妈妈又经常在陈海山的耳朵边唠叨:不能在宿舍你结婚!你一定要买房!不买房我就不让姜兰嫁给你!
那些愁烦的日子,将陈海山的头发都愁白了好几根。
好在父母养了这么多年虾,也有一些积攒;再加上秀兰也主动借了一笔钱过来。最后加上单位给发的一笔货币分房的钱。再加上陈海山捡了一个好运气——姜兰一个小姐妹结婚,新房里少了一幅油画,想起了当年曾经在陈海山的宿舍里看到过一幅油菜花稻田风景图,于是就跑到陈海山的宿舍里买。陈海山不好意思收钱,那小姐妹却说,颜料钱还是要的,你这是纯艺,又不是商品油画,还是在大学生画展上获过大奖的作品,我买了,说不定还能升值呢。
竟然在陈海山的宿舍里悄悄扔下了四万块钱。
等陈海山发现,急忙追过去,那小姐妹早就去远了。陈海山拿着钱去找姜兰,要姜兰还给人家,自己的一幅画,收人家一两千还是有道理的,收人家四万块,断断没有这个道理。
姜兰就拿着钱去了,过了两天,又将钱拎回来,说:那小姐妹不肯收回去,再说人家嫁了一个富豪老公,有的是钱呢。何况咱们现在正是缺钱的时候,先解了燃眉之急再说,等以后有钱了,再还人家也不迟,人情往来,互相赊欠,总是有的。
于是,陈海山终于凑够了首付。
陈海山终于在大学城这边的小镇上找到了最便宜的房子。
这是我的房子。陈海山抚摸着已经上锈的窗户,小心翼翼地将窗户给拉开了,外面那清新的空气就像潮水一般涌进了陈海山肺腔。一瞬之间,整个心胸都打开了,陈海山看着远处鳞次栉比的房屋,看着远处绵延着的青山,看着脚底下如同玉带一般缠绕着的河流,恍惚之间,竟然有了一种化身为树的冲动——
无数的触须从脚底下生长出来,将陈海山的脚钉在了这水泥地板上;触须继续往下生长,穿透了六层的房屋,穿进了那身后的土壤里,陈海山觉得,有了这套房子,有了姜兰,他就真正属于这个城市了,他要将弟弟带出来,他要将父母安顿下来,他已经是大树了,他足以给很多人庇荫……
宁波的房价是很贵,但是宁波的每一寸土地都有挣钱的机会。他帮弟弟在这里站稳脚跟。他要帮父母找到挣钱机会,还有秀兰……欠秀兰的情意,他要一笔一笔的还。
现在,想起秀兰的名字,陈海山已经不会有汹涌的情绪了;他现在甚至觉得有些轻松。
幸好秀兰找了男朋友了,幸好当初自己没有将那些话说出口。秀兰姐当然是一个好女人,陈海山相信与秀兰结婚他也会很幸福,但是现在,海山却已经清晰地认识到,他与秀兰之间是有距离的。
他要在城市里生活,而姜兰显然更适应城市的生活。姜兰比秀兰更适合做一个高知的妻子。
姜兰能帮他更快地适应城市的生活,而秀兰很可能会拉他的后腿。
这样的想法很可耻……但是陈海山却知道,这就是生活。
一张无比恢弘的蓝图在陈海山的面前缓缓打开。陈海山巡视着自己的房子,就像是国王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身后响起了高跟鞋敲击地面上的声音,陈海山回过头,就看见皱眉的姜兰。后者捂着鼻子,开口就带着责骂的口气:“这么大的霉味!这么潮气!海山,你来半天了,连窗户都不打开!”
陈海山讷讷地笑了一下,急忙去将所有的窗户打开。因为窗户比较重,陈海山又比较小心,所以打窗户的速度非常慢;姜兰又禁不住嘲笑:“海山,你中饭没吃饱?”她径直走到另一边窗户跟前,一拉,却是丝毫不动。于是就再使劲一拉。
海山忙叫:“你慢一点……”却是迟了,姜兰脚上一个趔趄,整个人都扑倒在了窗户上;而窗户也终于动弹了一下,只听见“咔擦”一声脆响,那是窗户的滑轮碎了,这扇窗户整个卡死了!
海山扶着姜兰,姜兰撞到窗户的半个脸瞬间都红起来,于是就跺脚嗔怪自己的男朋友:“瞧你买的破房子!这不行,得去找供销社,让他们帮忙将这个滑轮给修好!不成的话,那就赔钱!”
海山笑着说:“这么一个滑轮这么几个锁扣,你找人家赔钱,人家哪会理你。再说了,合同都签好了,这么一点事情,找人家说这说那,人家不嫌你烦,我也嫌麻烦呢。”
“我说我怎么就看上你这么一个男人呢,什么事儿都先吃亏了算。这事儿你不用管,我去找人家说。”姜兰踩着高跟鞋又走到厕所,小心翼翼将窗户打开了,这房子毕竟还算高层,前后一通风,空气瞬间就清新了很多。
姜兰笑着与男朋友计算:“这个卫生间还够大,我们测量一下,最里面并列安装一个淋浴房一个洗衣机。马桶与洗脸台安在外面。就是洗衣台没有空间了,只能在洗脸台上洗洗刷刷了。我明天去找装修公司出一张图,让他们看看到底怎么装修才好,怎样好看,又能有效利用空间。不过装修之前,我们先要找一个防水公司,先将这屋顶做一做,否则我们再怎么装修,也保不住几个月的。”
“防水的事情,我已经找了楼下路边的那家小店了。他们卖防水材料,也能做防水。我问了一下,他们价格比较实在,我们这么一个楼顶做下来,他们只要三千块钱。一般的防水公司,都至少要五千块,这就是将近一半的价格了。”
“这种事情怎么能找楼下的小店?别的且不说,他们不专业!现在省钱了,过几天漏水了,你找谁赔偿去?”姜兰恼了,嗓子也不自觉就大了起来。
陈海山笑了一下,解释说:“我打听了一下,对门这幢房子的防水就是他们做的,已经五六年了,现在还是丝毫不漏。他们也说保修十年的。十年后如果补修一次,只收成本价。他们虽然不是专业做防水的,但是在防水这个事情上,他们也已经做了那么多年了,也是专业的。兰,你也知道,我们现在没钱。”
“没钱也不能省在这事儿上。找专业的防水公司,过几年漏了,还能找索赔,找人家补上!实在不行,找出当年的发票还能打官司!现在找一个路边摊,过几年出问题了,你找谁去?”姜兰气急了,双手叉腰看着的自己的男朋友,“陈海山,你是大学讲师,你是博士生,你……怎么这么土老帽!这么没见识!才相差两千块钱,两千块钱也就是你大半个月的工资!……你如果觉得这两千块钱太贵了,那成,我掏钱,我来花!”
陈海山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说:“楼下的那间小店虽然是小店,但是人家也开张五六年了,比好多防水公司都要资深一些。你即便去找了专业的防水公司,但是现在办公司的,今天开张明天关张也是常有的事儿。找那些公司也不见得就有保证的。相反,这楼下的小店,店主都是本乡本土的人,他们也但是做坏了,坏了名声。所以你只管放心。”
“好了,你签字买的房子,你要找谁做防水,你说了算!”姜兰恼羞成怒,也懒得与男友理论了,“没见识,要省钱,路边小店哪里有做防水的资质!——房屋的结构图在哪儿,给我复印,我明天发给装修公司,让他们出几个装修设计,出几张图!”
“图在我提包里,等下我们下楼的时候找路边的复印店复印一份。先放你包里,免得等下忘记了。”陈海山打开手拎包,将图纸递给姜兰。姜兰却不接,说:“还是放你包里,等明天你上班的时候,用办公室的复印机复印两份就行了,我明日早上过来拿。”
“那也成。”陈海山想,要么等晚上姜兰回家后自己再去街上找一家复印店将这图纸给复印了,否则真的等明天上班用办公室的复印机复印自己的东西,给人看见多不好。
虽然说陈海山工作一年多,也见过了同事的公器私用现象,这几张复印纸真的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依然不能适应。但是现在与姜兰再争执肯定不行的,所以也没有多说话。
这时候,姜兰手拎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姜兰接了电话,对陈海山笑着说:“妈来了,就在楼下附近,找不到地儿呢。我下去接一下。”
陈海山心中有些郁闷,却也只能笑着说:“我下去接吧。你穿着高跟鞋,我走路快一点。”
姜兰说:“那一起去吧,免得我妈看见你,又挑鼻子挑眼的,你又浑身难受。话说我妈妈就是这个脾气,他也是为了我们好,看在我的份上,你也只能忍耐了。”
陈海山说:“我们是要过一辈子的,咱妈的肯定是为了我们好,我懂得这个道理的。”
姜兰啐了一口说:“我还没有和你领证呢,你就口口声声‘咱妈’了。”
姜兰两颊升起红晕,那青年女性的青春光泽让陈海山的色心大起,当下手就不由自主,往姜兰的腰间搂了过去。姜兰忙一闪身躲开,啐道:“在外人面前老实巴交的,在我面前却是这么不老实!这大门都开着呢,给人看见多不好!”
陈海山这才讷讷笑了笑。
两人下了楼,姜兰的妈妈谢云已经在街口徘徊了好一阵了。看见姜兰两人下来,当下两条眉毛竖起来,对着女儿女婿劈头盖脸就说话:“怎么把房子买在这么乡下地方!离中心区要坐两小时的公交车呢!多不方便!当初买房子的时候怎么不与我们商量!”
姜兰笑着说:“妈,我们两个的单位都在这附近,上班方便一些,每天可以省一两个小时的公交车时间呢。再说了,这大学城还要扩建,附近会越来越繁华的,也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
“菜场呢?幼儿园呢?小学呢?”谢云说,“我去看过了,附近那个只有一巴掌大的地方,也叫菜场?那里的鲳鱼,只有半巴掌大!那里的几家卖带鱼的,带鱼只有筷子粗细!——而且那边还有城中村,说起来都是不稳定因素!读了这么些年书,你们都读成书呆子了!”
陈海山不敢反驳,只能讷讷地笑。
姜兰娇笑了一声,叫道:“妈,大早上的,您与谁生气呢。怪来怪去的,应该怪我不争气,当初学校毕业的时候不该找这么一个地儿工作,如果去找到宁波一院二院那些医院的位置,那就不会考虑在这儿买房子了,您就不会与我生气了……”
谢云笑骂道:“你这丫头,翅膀硬了,与你妈妈顶嘴是不是?”
陈海山这才说道:“阿姨,这菜场我也看过了,早上的时候菜摊子会多一些。门口还有不少附近农民自己摆的小摊,价格便宜还卫生。”
谢云斜睨了陈海山一眼,说:“平时吃蔬菜能用几个钱,关键是鱼和肉!最近的幼儿园在哪里,先带我去看看。”
姜兰笑着说:“这幼儿园肯定是去大学的附属幼儿园了,每天海山带着上班就可以了,下班再带回家来。其实我们计划着,到时候有孩子了,家里也可以不开火了,早上我们都在单位吃,海山带孩子去学校吃,晚饭的时候我赶过去,一家三口都在教工餐厅吃就成了。”
“你这女子,一日三餐怎么可以都在学校吃!你们医院还好,大家都有安全意识,但是这么大的学校,每天要给这么多人做饭,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洗菜的!谁知道他们做饭的时候汗水不会滴答滴答落到锅里!谁知道他们烧好一锅菜后会不会刷锅!你也是做护士的人,你怎么能这么懒,你们自己两个不要紧,将来孩子身子可不能让你这么糟蹋了,再说吃学校食堂,好好的钱不会节省吗?学校食堂也是要钱的!”谢云使劲数落起来,大街上人来人往,人人侧目。
姜兰大羞,叫道:“妈,妈!你少说两句好不好!”
谢云白了姜兰一眼,说:“你这女子,我是为了你好呢,连妈妈唠叨两句都不成?”却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说:“幼儿园问题倒是解决了,小学呢?”
陈海山说:“阿姨你放心,我们大学城就有小学呢,老师都是挺好的,教学设施也是最新的。”
谢云这才点点头,说:“也好,你是做老师的,有你照看着,孩子读书肯定没问题。说了半天话了,房子在哪里?”
两人就带着谢云往边上走。谢云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当走上楼道的时候,谢云就站定了:“海山,我将闺女嫁给你,你就买这么一个破房子给我闺女住?我与你说过的,我家闺女娇生惯养,你这样的房子,谁知道是不是危房?别的且不说,就是结婚的时候,我们的朋友亲戚过来玩,姜兰的同事过来玩,看见这样的房子,还不笑死你!你被人笑死还不算,连带着我们老夫妻的脸面也被你丢光了!我们一辈子也就养了姜兰一个女儿,从小娇生惯养的,结果还是嫁给你一个外地人,说起来好听,大学老师大学老师,但是口袋里却是没钱的,我还宁可你在大学的宿舍里结婚,那样的话,我两人说起来也不算丢脸!”
陈海山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姜兰跺脚说:“妈,你少说两句,我看中的是海山这个人,我又没有看他口袋里的钱!房子破不破是我住,你的脸面值几个钱!”
谢云骂道:“你这个死女子,结婚证都还没有领呢,你就向着外人了?你要知道,这世界上,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我这些年白养你了!”
口中骂着,人却继续往上走。走到三楼,又站定了,问:“死女子,是在哪一楼?”
姜兰说:“最上面!你家女儿没见识,找了一个穷光蛋,穷光蛋已经将亲戚朋友都借遍了,才买上了一个顶楼!怪来怪去怪你没将女儿给教养好,你现在去重新生一个再养一遍还来得及!”
谢云真正火大了,呵斥起来:“你这死女子要气死我是不是,与你妈也这样说话,你当你妈是没脾气是不是,我是为你好你居然与我这样说话,你是欺负你妈妈没有心脏病也没有高血压是不是……”
母女两人说话,陈海山呆在边上,一句话也不敢搭腔。看两人越闹越僵,终于捡了一个空,苦笑说:“阿姨,您别怪姜兰,是我能力有限……”
谢云说:“你也知道你自己能力有限啊,说起来还是博士毕业还真的很有面子的,但是读书越读越亏你不知道?当年如果我知道你们还继续谈恋爱我一定不会放你出国去,浪费了两年时间没挣多少钱,现在一个月零七零八能挣七八千又有什么用?一来二去,姜兰的年纪都耽搁大了,都二十七八了,等下生孩子都是高龄产妇了,又要多担心事!”
说起读博士的那两年,陈海山还是难免有些惭愧,当下低声说道:“阿姨,过去的事儿,是我错了。”
当然,陈海山所谓的“错了”与谢云所理解的“错了”还是有距离的。谢云剜了自己的女儿一眼,对陈海山说:“海山,不是我说你。买房子怎么不先与我们商量一下?我要将女儿嫁给你,我女儿将来住哪一个房子里,我好歹也要看一看是不是?再说了,我们好歹也是土生土长的宁波人,住了几十年楼房的,对于房子好歹也有些经验。现在合同都签了,钥匙都拿到手了,才通知我们,你们做事,真的不太靠谱……”
陈海山只能默默听着。姜兰扁了扁嘴,想要反驳,但是陈海山拉了她一把,姜兰只能将话给吞回肚子里。
说话之间,几个人已经到了顶楼门口。大门都敞开着,谢云走了进去,一抬头就看见天花板上的漏痕。站定,又忍不住数落起来:“你们俩,买房子之前就没看过房子吗?房子都漏成这样子了还能买?不行不行,你们两合同拿过来,我去找人家,就是多加一点钱,我们也要换楼下的房子……”
姜兰与陈海山相视苦笑。姜兰拉着谢云的手,说:“妈,别费心思了,这两幢楼都只剩下顶楼了,我们看了一下,这一套是最好的。”
谢云又恼了,说:“附近房子全倒了?要买这样的房子。”
姜兰笑:“妈,你放心,这不是过渡一下嘛,您放心,我们俩的工资算起来都有一万呢,过渡一下而已,等结了婚,过几年就换房子。”
“是要换房子。”谢云终于点了一下头,说,“这样的房子住着,且不说坍台不坍台的事情,也不安生啊,谁知道这样的房子能住几年,外面有个台风什么的,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那就没法住人了。你们先定一个目标吧,两年之内换个房,最好要在宝宝出生之前换个房……否则我过来帮你们带孩子,每天楼上楼下跑,累也累死了。”
姜兰说:“妈,不会的,您永远年轻力壮,您扛着十袋八袋大米上下楼梯不在话下,还会在意一个七八斤重的小娃娃吗?”
谢云白了女儿一眼,说道:“说起来你的娃不会长大似的。你的娃如果永远也长不大,永远七八斤重,那你还不哭死?”
房子里的氛围轻松了很多,谢云左左右右走了一圈,说道:“这房子就像是螺蛳壳一般,几个平方?才两个房间,等下我来给你带孩子,连给孩子洗个屁股都转不开,孩子一哭闹起来,其他几个人也别做事别睡觉了,还有,你怎么连书房都没考虑,你们俩都是读书人,连个书房都没有,不是给人笑话么。”
姜兰说:“书房的事儿,我们原先也想过,实在没办法,就搁一台电脑在卧室,如果有孩子就将电脑搬出来,放在客厅。客厅这面墙上打一个小书柜,他也没有几本书,放放也够了。”
谢云说:“没有孩子,一切都好说,等有了孩子,这么一个小房子怎么够用?更紧要的,你们都是有工作的人,将来肯定要买车的,这两幢房子下面,哪儿能停车?海山,阿姨还是那句话,你要赶紧定下换房计划,我看那边有一个在建的小区就挺好,距离你们俩的单位都不远,现在新建的小区都有车库和停车位,你们索性买一个平方大一点的,一百三一百四那种,有四个房间的,那就够用了。”
满满的压力铺面而来,陈海山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次溺水经历——那时他才七八岁,被父母接到广东去过暑假,没有想到,到达广东的第三天,台风就呼啸而至——父母养鸭的小棚子被卷走了,几千只鸭子在狂风中张皇失措,同样张皇失措的还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七八岁的孩子徒然地想要帮父母将鸭子给追回来,一脚却踩空,落进了养鱼养鸭的鱼塘里。
那时,周围的水就这样挤压着他,给他压力,挤压着他的肺泡,让他无法呼吸……幸运的是,母亲终于及时将他一把抓出了水面——呛出了一口水之后,陈海山终于又能畅快地呼吸了。
而现在,陈海山就淹没在水里……谢云的唠叨,谢云的眼神,以及这个城市的一切,就像是汹涌而至的无边无际的波浪,挤压着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挤压着他肺泡里的每一个空气分子……他有了窒息的错觉,他有了逃离这一切的冲动。
姜兰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妈,不用你说,这买新房的事情,我们也上心着呢,房子总是要买好的,这么差的房子,我们也只会住两年三年,你女儿女婿也是要脸面的人,不过我们现在还在起步阶段,攒钱也要一步一步来是不是。您放心,你女儿说起来不疯也不傻,你女婿也是高学历的,你们当年这么差的条件也能自己创业,我们的小日子也总会好起来的。”
谢云点点头,说:“你这死女子,好好说话成不成?我也就是你妈,没办法,否则我转身就走!我就不信你在单位里也是这个脾气,在外面你也敢这么嚣张的话,你那单位老早就混不下去了!”
姜兰干笑了两下,说:“妈,不是看着您对我好,我才这么与您说话嘛,旁人的话,我当然会收着一点的。”
母女二人说着话,谢云眼睛就斜睨着陈海山说:“海山,我家闺女的脾气是很差的,你是男人,要多忍让一些。”
陈海山忍不住摸出香烟来想要抽一口,只为了享受一下将胸口一口浊气全都喷出来的感觉;听到谢云说话,当下就点点头;却听见谢云一声尖叫:“不要抽烟!”
陈海山的手就僵在那里。却听见谢云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就会抽烟了?姜兰,你也是学医的,你怎么会让他抽烟?每个烟盒子上都写着‘吸烟有害健康’!”
姜兰狠狠白了陈海山一眼,然后笑着说:“妈,你放心,海山没有烟瘾的,平时他在大学里,大学里是禁烟的,在家里我也是不让他抽烟的。这不是他平时经常接触一些公司老板,所以有些应酬,就难免要吸上一两口。”
陈海山急忙将烟收起来。谢云说:“死女子,你是在骗谁呢。还说没有烟瘾没有烟瘾,这又没有旁人,有没有应酬,他就将烟给掏出来了……好了,我也不与你多说了,房子我看过了,今天晚上你回家吃晚饭。”
谢云说着,转身就往楼下走。姜兰忙追上,说:“妈,我送你下去……”又扭过头,对海山做了一个口型。
陈海山也连忙追上。
两人将谢云送走,回到了楼上,陈海山就摸出香烟,拿起打火机,磕了两下才点燃了,狠狠吸了一口。
姜兰看着陈海山,叹了一口气,说道:“别这样。”
陈海山呛了两口,才说道:“这样是怎样。”
姜兰蹙眉说道:“我妈的话很不好听,但是她也是为了我们好。我是家里的独养闺女,家里的钱迟早都是我的,我妈这是担心我嫁得差了,吃了亏!”
陈海山不说话。姜兰说:“你也别放在心上,我们住自己的房子,一个月也难得去我妈家一趟,我妈妈那腔调,听过笑过也就过了,心胸放开阔一点点,对我们的生活没有多大的影响啦。”
陈海山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灭,说:“可是等有了孩子,你妈妈是要常年生活在这里的。”
“那时候再说了。我妈愿意帮我们带孩子还不好吗,难不成你还想让你妈妈过来帮忙带孩子不成?”
那口气让陈海山心中有些不悦,说:“我妈来带孩子,怎么不好?”
“你妈来带孩子,只怕让孩子养成很多坏习惯。”姜兰毫不客气地说,“农村泥地上生活习惯了,怎么能习惯住套间?我给同学送过满月礼,见过她的农村婆婆带孩子,泡好奶粉要试试温度,她直接用自己的嘴巴舔一舔,然后塞到孩子嘴巴里!也不管干净不干净!”
陈海山想要生气,但是想起自己还在东南沿海漂泊的父母,突然觉得这种争辩毫无意义。母亲如果真的来带孩子,她是真的会这么做的。更何况,父母还在与鱼塘与虾塘争斗,如果自己提出要求让母亲来帮自己带孩子,那就是逼迫父母放弃自己的事业了。
陈海山知道父母的所有心愿。他们在缙云农村还缺一幢房子。
这些年,外出务工的人回家,接二连三地建房子。房子一幢比一幢高,但是都是空心的——村子里只剩下老人与孩子了。
虽然没有人居住,但是农村的人依然不停地造房子,并且乐此不疲。一幢楼,三间或者四间房屋,造个三层或者四层甚至五层,然后只等过年的时候有些人烟派点用场——
很不划算的生意,但是农村人不肯放弃。
房屋就是农村人的脸面。
陈建国夫妇二十岁出门养鸭子,他们曾经眼睁睁看着台风吹垮鸭棚,他们也曾经历过鸭瘟发作眼睁睁看着鸭子大批量死亡;他们出门养鱼,他们见识过天气炎热池塘里大批浮头的画面,他们见识过暴雨溃堤刚刚放下去的小鱼瞬间无影无踪的场景。他们在烈日下吆喝着自己的鸭蛋,他们为了推销自己的鱼虾徒劳地拉着板车在城市与农村之间行走,他们与城管斗智斗勇;他们还努力学习腌鸭蛋的技术做皮蛋的技术,只为了不至于无奈地看着鸭蛋腐烂;他们努力地晒鱼干虾干腌咸鱼,长时间接触盐分太多,他们的两只手全都蜕皮红肿不成模样,但是他们依然毫不在意地将手伸进盐水里。
陈建国娶了一个妻子,生了两个儿子,但是他立不起一幢房子。
这是很丢脸的事情,即便陈建国的儿子读了博士成了大学老师也改变不了这一丢脸事实。
所以陈建国年过五十还没有回家。
想起这个,陈海山心中有些歉疚。原先陈建国夫妇也攒了十几万元,这放在农村,弄两间四层楼,也差不多够一个外壳了,顶多就是装修差一点——这在农村一点都不打紧,有多少钱弄多少装修,一间一间地装修也没有关系——
但是因为自己要买房子,要在这陌生的城市里买一个顶层的漏水房子,陈建国夫妇就将所有的存款都打过来了……
这里面是沉甸甸的父爱的分量。
陈海山想着要抓紧时间挣钱,他要尽快将秀兰的钱给还了,将父母的钱给还了,让他们也能在农村立起一个体面。甚至他还想着将父母带到宁波做点小本生意,比如在街口找一家店面卖卖日常生活用品——虽然陈海山很怀疑,在外漂泊惯了的父母,是不是能习惯没有鸭粪没有腥臭的环境,是不是能习惯不用轰赶鸭子不用半夜起来喂鸭喂鱼的日子——但是作为儿子,这是最起码的孝顺。
一瞬之间,回忆就像浪潮一般汹涌而来,陈海山只觉得浑身疲惫,他不想与姜兰讨论这些事情了。他说:“到时候再说吧。”
姜兰又说:“今天时间还早,要么咱们先带着房屋结构图去城里找几家装修公司问问价钱看,装修是大事,咱们肯定要货比三家的。”
陈海山想了想,说:“我向左邻右舍打听过了,他们大部分都是自己找工人做的。自己买材料,自己监工,不找装修公司。能省好几万。”
姜兰皱眉问:“能保证质量吗?乡下工人做的活,会不会太土气?”
陈海山说:“这些装修工人,都是在大的装修公司里做过的。技术上没有问题。最关键的一条,装修材料都是我们自己买的,我们自己送到这套房间里来,装修材料上能保证。请大公司给装修,谁知道他们会给我们用什么材料呢,你说是不是。”
姜兰说:“装修材料自己买,自己送到这套房间里来,这装修材料就能保证?防水找路边小店也罢了,人家毕竟有一个小店!这装修找游击队?人家买了差的材料,往我们房间里一放,将好的材料替换走,你看得出来?你是每天都要上班的,我一周也抽不出几个白天!万一人家选个日子将我们的材料给替换了呢?我看还是要找装修公司,人家装修公司至少要做口碑,材料上不大敢缺斤少两!”
“谁说装修公司就不敢缺斤少两。”陈海山觉得有必要给姜兰分说明白,“装修公司或者不缺斤少两,但是他们敢虚抬报价!只要七八万就能装下来的房子,他们至少会往上抬到十几万!相差好几万呢,你不信,多走几家邻居问一问就明白了,兰兰,我们不能做这个冤大头。”
“可是……最关键的,自己请工人,会不会……装得很丑?我想……至少得去找装修公司出几张图纸。这笔钱不能省。”
“……装修的事情——我是想越简单越好。你也说过了,这房子只是暂时过渡的。暂时过渡用的房子,花了这么大的本钱装修不划算。”
“不是划算不划算的事儿!这是脸面,脸面,知道不?”姜兰说话的音调拔高了,“你好歹也是一个大学讲师,算起来也是一个有身份的人,你的家怎么能寒碜?人家怎么看你,又怎么看我?装修个房子,也就是多花几万块钱,也就我们几个月的工资!你好歹也是外面呆过的人,怎么连这么一点见识都没有!”
“我是农村出来的人,我是一点见识也没有。”陈海山抬起头,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好在我们还没有领结婚证,你后悔还来得及。我这人就是农村出来的乡巴佬,土老帽,没见识的,趁着你还年轻,你去找一个有见识的……”
想不到从陈海山的嘴巴里听到了这样一句话,姜兰站定了,满眼是不可置信;片刻之后嘴唇哆嗦起来,蓦然之间发出了一声尖叫:“陈海山,你居然说这样的话!”
陈海山蹲下来,两只手就挠进乱糟糟的头发里:“……我知道这是不对。我对不起你。要不这房子全都给你……”
“这是房子的事儿吗,这是钱的事儿吗?……陈海山,你这孬种,你这傻瓜,你……”姜兰骂不下去了,她就像旋风一般冲出屋子去。奔得太急了,她的高跟鞋扭了一下,身子一个仄歪。好在陈海山就在边上,腾地立起,扑过去,伸手将姜兰给抱住了。
姜兰伸手捶打着海山:“松手,松手,让我跌死算了……”
陈海山颓然松手。看见姜兰满脸都是泪花,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默默递了过去。
姜兰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猛然之间反手,将陈海山死死抱住;她的脸就摩擦着海山的脸,她用自己的嘴唇封住了海山的唇。她急促地呼吸着,似乎要将吸出海山肺腔里的所有空气;海山胸腔中的火焰也烈烈地燃烧起来,他笨拙地回应着,他也努力地与姜兰交换着肺腔里的空气,整个房子都似乎在旋转了,整个天气也似乎在旋转了,这个世界就是自己的了。
很久之后,姜兰含着泪对陈海山说:“我们不分手。”
海山点头,说:“不管多难,我们不分手。”
最后更新时间:2020-0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