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七月一个最明亮的早晨,陈海山起得很早,六点钟不到就出了校园,他要穿越半个城市前往一个培训机构,给一群学员上课。
天色非常晴朗,陈海山忧郁的心情也渐渐昂扬起来。装修开始了,姜兰终于让了一步:她答应海山自己叫工人装修。但是两人的龃龉依然还是不能避免的。选木地板,姜兰要选实木的,陈海山想要选复合的;选瓷砖,姜兰要选牌子货,陈海山觉得,无所谓质量问题,完全可以选杂牌的,只要我们一块一块选过就成了;就连卧室的门两人也争议了一番,姜兰要买装修市场那些打好的门,陈海山却认为,买点木板让木匠师傅打造一下就好了……
零零总总,各种小事总是吵架的源头;虽然吵架之后,两人总是互相迁就,但是陈海山知道,姜兰很辛苦,自己也很辛苦。
好在买装修材料的过程中,姜兰的花费大大超过陈海山的预料,因此陈海山现在没钱了,连装修工人的工资也付不起了,装修只能暂停,两人再也不用吵架了。
好在这个暑假自己接了不少活,在劳动之中总是能将这些事情给忘记。尤其是到了收钱的时候,陈海山的心情总是很好很好。
今天就是培训班的最后一节课了,那培训班也该给自己结账了,又有小两千块钱呢,算起来,也是好几十个平方的木地板。
想着这一些,海山的唇角也禁不住带起了微笑。
面前就是一个路边公园,路边的夹竹桃花开得明艳照眼。海山要穿过这个路边公园,到另一个车站上公交车。虽然说这两个车站之间还有公交车来往,但是陈海山认为,这么一点路,没有必要浪费一元钱。
走路,锻炼身子,还能看看早晨的风景。
有两株夹竹桃底下不知是谁撒播了几颗牵牛花种子,那牵牛花就顺着夹竹桃的枝干往上攀爬,蓝色的喇叭花与粉红色的夹竹桃花互相映衬着,就像是在夹竹桃花树上盖上了一层豪华的地毯。
夹竹桃花树的顶尖,有着两条牵牛花的藤蔓。对于这两条藤蔓而言,世界的攀爬已经到了顶尖,它们再也找不到任何依靠;于是这两条藤蔓就互相纠缠在一起,高昂着脑袋,向着未知的天空;风来了,它们颤抖,倒伏,然而片刻之后,它们又抬起头来,向着天空。
陈海山看了牵牛花片刻,又抬脚往前走,然后,又站住了。
面前是一个小小的凉亭。不是农村那种三面有墙一面敞门可以帮农人遮风挡雨的那一种,而是真正的观景凉亭,六根柱子上顶着一个帽子,屋檐高高翘起,很像是六根骄傲的尾巴。
凉亭底下是石板铺砌的地面。
现在,凉亭底下的石板地面上,坐着人。
从背影上看,那是一男一女。男人的身材很粗壮,女人的身材还算窈窕。但是陈海山知道这男人与女人经历了不少风雨,因为陈海山看见那男人的肩膀一边高一边低。
这是长年用同一个肩膀劳作留下的痕迹。
男人女人坐在同一张草席上。那是一领很窄的草席,只有一米多一点宽,远远看那颜色,陈海山就知道那是一领旧草席了;但是男人女人肩并着肩坐在草席上,那背影竟然是说不出的柔和与安适,甚至给陈海山一种错觉,他们是坐在一片云彩上。
女人的长头发披散下来,就像是一片黑色的瀑布,静悄悄地从女人的头顶上流泻下来。那是一个非常美好的背影,陈海山猜测那女人的年纪一定还很年轻。
男人女人的身侧,摆着他们的行李。一个很大的蛇皮袋,鼓鼓囊囊的,那肯定是衣服和棉被;还有一个很大的木桶——有点像小型的浴桶,边上还靠着柱子竖着一根扁担。女人身边还有一个旅行袋,也是鼓鼓的。
现在,这一男一女,正肩并着肩坐着,背对着自己,眼睛看着朝阳的方向。
海山凝视了他们的背影片刻。心中不可抑制地浮起一种羡慕的感觉。他随即失笑,自己这是怎么了,居然去羡慕这样一对夫妻!
但是海山知道,很明确地知道,在这一刻,自己不如这一对夫妻幸福。
幸福不在于是不是露宿公园。幸福不在于口袋是否充实。幸福是在你无所依靠的时候,是否能找到一根同样脆弱的枝条,与你互相缠绕。
片刻的文青之后,陈海山笑了一下。自己这是魔怔了。姜兰是一个好女人,自己不能辜负了她。自己不能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正说明自己的不忠诚。
然后陈海山迈开了脚步,继续前行。
但是陈海山很快又站定了,因为他听见了一句话:“忠信,钱丢了……今天我们怎么办?”
那是方言,缙云方言。
当陈海山面对着异国的天空的时候,他就曾用故乡的方言喃喃自语;当陈海山半夜梦回的时候,他也曾用方言与自己说话。那故乡的语言已经成为了刻在骨髓里的记号,不能涂抹,不能覆盖,无论是普通话,还是英语,还是那腔调异常柔软的普通话。
陈海山很贪恋与父母通话的每一刻,父母的声音像是无数的蝌蚪从话筒里蹦出来,在陈海山的身周蹦跳,瞬间长大变成青蛙,变成了无数喜悦的符号;那时的陈海山,就用自己的耳朵紧紧贴着话筒,切近一些,再切近一些。
然而除了与父母与陈金山与秀兰打电话的时候,海山是极少听到正宗的缙云方言的。学校里当然有缙云籍的学生,但是当陈海山看见其中的两个学生在网吧里打游戏时候用缙云方言骂娘的时候,就再也没有用缙云方言与学生交流的兴趣。
现在,陈海山居然听到了缙云方言。
他很快就明白了,他们身边那个大型的木桶,就是做缙云烧饼用的桶。
缙云烧饼也叫桶饼,木桶里搁一个无底的泥瓮,用黄泥做粘合固定;在木桶边上开个通气的口子,这就是烧饼炉或者烧饼桶了。
传说缙云是黄帝炼丹成仙的地方。当年在鼎湖峰炼丹的时候,黄帝老人家肚子饿了,顺手就在炼丹炉里贴上两张面饼子,这就是缙云烧饼的来历了。
做饼必须用上好的木炭,必须是那种在炭窑里焖透了的无烟木炭;将木炭放进饼桶,生火,将桶给烧热了,然后再将发好的面做成饼,撒芝麻刷上糖水,贴在饼桶的内侧。面粉与瓮粘合在一起,炭火的热浪舔舐着面饼的另一面,而瓮本身所有的热量又将贴合的那一面给烤熟了。当面饼的清香散逸出来,就可以拿着特制的钳子,将饼与瓮给剥离,夹出来,再往边上的小摊子上买一碗肉馄饨,或者牛杂汤,一口热饼一口汤,那就是人间最美的味道了。
美味一是来自木炭的清香,来自特定的烘焙方式,二是来自面粉与馅料。做桶饼,对面粉有很高的要求;在馅料方面更是讲究。
馅料主要有两种,一种是肉,另一种是霉干菜。肉必须是上好的肉,一般是半肥半瘦的条肉,这还是次要的东西;最关键的,是要在霉干菜上下工夫。
霉干菜,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煮煮熟晒晒干的霉干菜,缙云做桶饼的霉干菜,手续繁杂:种上一冬天的菜,一般情况是芥菜,最讲究的是九头芥;经过了一番风霜,开春的时候割了,晾在地里,晒上一天,半干了;再一担子一担子挑回家,放在河边,一株一株洗干净了;再摆开摊子,一刀一刀,将青菜切碎了,越细越好;洗出干净的酒瓮,将菜放进去,加上盐,压实了,密封了,这叫腌制;腌上十天半个月,菜熟了,却还没有发酸的时候,将瓮里的菜给倒出来,蒸熟了,晒干——讲究的,甚至要三蒸三晒——这程序才叫完成。
霜雪的味道,阳光的味道,盐分的味道,汗水的味道,都凝结在小小的霉干菜里。
霉干菜与猪肉的香味,加上面粉略带韧性的口感,在你的口腔里冲击,会让你的舌尖上的每一个味蕾细胞都感到深深的满足。
当然了,在八十年代之前,缙云人做饼,也只是自己吃而已,断断没有想过要将饼做到外地去。只有改革开放之后,才有缙云人尝试着出门,将自己家的美味做给外地人吃。
现在,宁波也是有烧饼的,但是陈海山并不经常吃。主要是一个原因,在外地吃故乡的桶饼,再吃也不是故乡的味道了。
但是,现在,陈海山听见了那一男一女的对话。
瞬间就明白了原因。
这一对男女也许是出门来创业——或者不能说是创业,他们只是出来寻钱的——但是在过来的路上,钱包丢了。
略一迟疑之后,陈海山走了过去。听到脚步声响,那一男一女回过头来。
陈海山这才看清了这一对男女的面貌。
大约是三十五六的年纪。男人脸上已经有了很明显的皱纹。女人皮肤也晒得黑黑的,手上全都是劳动的痕迹。
那一男一女,都不年轻了。
虽然与妻子肩并着肩坐着看朝阳,但是蒋忠信心中已经像火燎一样了。
有老乡打电话来说,宁波的钱很好挣,找一家小店铺,无论是做面条也好,做馄饨也好,做烧饼也好,花费上一千元甚至只要八百元的房租,不怕辛苦,一个月少一点也能个两千甚至三千。夫妻二人听着眼热,于是就托付同乡,无论如何也帮我们看着一点,帮我们找一个小铺面!
一个月前,同乡打电话过来,说距离他家不远有一家小铺面正在出租,因为正在等拆迁,所以价钱也好商量。
同乡说,铺面虽然在城中村,条件是差一点,但是周围全都住着人,吃食的生意肯定不会差。夫妻二人的心就动了。
夫妻二人,趁着年轻,也做过不少活计。他们去过沿海的工厂,他们也承包过鱼塘,他们还在自己家的山上种植了大片的茶叶……结婚十来年,他们亏过本,也挣过一点小钱,但是随着二胎的出世,这一点小钱终于耗光了。
因为第一胎二人生的是男孩。按照浙江的规矩,第一胎生男孩,就没有资格再生孩子;妻子张红华也上了环。但是估计是在鱼塘劳作太累,那上好的环不知怎么就掉了,张红华就怀上了。因为张红华月事本来就不大准,等发现怀孕的时候,张红华的肚子就鼓起来了,一算时间,也不知道是四个月还是五个月了。
蒋忠信也曾与妻子商议去将孩子给拿掉。虽然说这孩子已经能在张红华的肚子里伸胳膊伸小腿了,但是在农村,七八个月引产也是常见的事情。但是张红华是整个都魔怔了,她哭着赖着要将孩子给留下;她做梦也哭叫“不要拿掉孩子”。听着妻子的梦话,蒋忠信起了床,蹲在门外的地上抽了整整一盒烟,然后决定:生下来!
二胎孩子就这样来到了人世。哇哇哭叫的孩子的确让人喜悦,但是两人存折上的余额却是只剩下两位数了。
这一年虽然也努力养蚕,但是缙云丝厂的收购价却始终处在一种半死不活的状态,计算一下,两人辛苦一年,也就是勉勉强强攒下两千元钱。
现在听闻小伙伴说起宁波这么挣钱,夫妻二人怎么能不心动?
只是有一样不好,那就是两人手上连启动资金都不够。又东拼西凑折腾了几天,终于凑了五千块钱,于是放下了原先的养蚕活计,连着原先的田地也让给兄弟种植了,将孩子托付给爷爷奶奶,夫妻二人,背着祖传的烧饼桶就出发了。
然而到了陌生的城市,才知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出了宁波车站,两人找了一个公用电话给同乡打了电话,同乡却是一迭声的埋怨:“你们怎么现在才来?你们不知道那个小铺面多少吃香?早就被别人拿走了!前天我不是打电话告诉你们邻居了么,叫你们别出来了!”
两人的心顿时凉了。放下了电话,两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蒋忠信就想要乘车回去,张红华却是不肯,说:“家里的东西都托付给别人了,我们现在回去,有多少丢脸?再说了,即便没有那个小铺面,我们难道不能找到其他的机会么?就是找一个路口摆摊子,说不定都比回家种地养蚕强!”
两人在车站边上的路口争议了好一阵,才决定先去找那位同乡借住两天。于是转身去找公用电话摊子给同乡打电话。然而,口袋里却再也摸不出那张记着电话号码的纸条了。
不但找不到那张纸条了,连带着整个钱包都不见了。
张红华这才想起来,之前他们在车站附近小店里打公用电话的时候,打开钱包取了电话号码输入,然后就将钱包放在一堆矿泉水的边上了——然后就不曾收拾了。
两人冲回原来打电话的那个小店,然而小店店主却说,我们不曾捡到钱包。
张红华说,我这钱包放在你们矿泉水的边上。
小店店主说,你们说钱包放在矿泉水边上,谁能证明啊,既然放在我们矿泉水的边上,你为什么不拿走?你就在我们这打了一个电话,我也才收了你一块钱,你就跑过来要讹诈我们五千,这是哪门子道理?
边上有看热闹的人,急忙解劝说,这夫妻二人看起来也是忠厚之人,定然是不会来讹诈的,他们多半是真的丢了钱了,老板您少说两句。又对蒋忠信二人说:这老板在这里开了多年的店铺了,要做生意靠得是口碑,定然不会捡了你的钱包不还的。你的钱包要么被别人捡走了,要么是掉在别的地方了,你们还是去别的地方找一找吧。
两人只能悻悻然离开。现在也不用争论是不是回家了,两人口袋里只剩下蒋忠信身上的几十块钱,连回去的路费都不够了。
原先的同乡联系不上了,晚上也没有地方住宿了。两人找了一个凉亭对付了一宿,好在夏天的晚上,蚊子虽然很多,但是毕竟不算寒冷,终究熬过了一个晚上。
虽然想着要找个地方打短工,但是人生地不熟,两人也不知道哪儿去找工作。早上五点钟,蒋忠信就睡不着了,坐了起来;张红华也睡不着了,也坐了起来。
两人肩并着肩坐着,一时之间竟然无话可说。
这时候,两人听见了熟悉的乡音。
一瞬之间,张红华简直要哭出来了;但是她毕竟还是要强的女人,所以依然能笑着与人打招呼,并且拿出家乡带来的酥饼待客。
然后,两人就看见,对面这个年轻人居然拿出了一张纸条,写下了一串电话号码!
这不是一串简单的数字。这是一个漂泊异乡的人的一颗定心丸。
或者,这是一群漂泊异乡的人之间的联系纽带。
有了这串号码,蒋忠信与张红华,瞬间觉得自己不再是无依无靠。
陈海山又掏出了一张一百元,说:“我……听见了,你们现在手上很紧张。我身上也没带钱。手上这么一点钱,你们先留着,壮壮胆也好。我现在要上班去了……你们晚上找不到住处就联系我。”
蒋忠信连连摆手,说:“钱不要了,这怎么好意思。电话号码我收下了,钱您收回去,我们手上还有几块钱,等实在没办法再来联系你。”
蒋忠信坚决不要,张红华眼睛虽然盯着那张一百元,却也没有开口。陈海山见蒋忠信很坚决,就将钱收起来,说:“那我先去上班了,你们有事联系我。”
看见陈海山去远,张红华这才埋怨蒋忠信:“你怎么不收?我们现在只有五十三元钱,多上一百元也能多撑一两天!如果再不行,有了这一百元,就能买车票回老家了!又不是白拿人家的,过几天有钱了,再还给人家就是了!有了人家的电话号码,还钱还不容易?”
蒋忠信声音里带着怒意:“钱钱钱,就知道钱!昨天怎么就不知道要看着钱包?”
张红华声音里带着哭腔了:“好了,钱丢了,全怪我了?”
蒋忠信话出口就后悔了,挠挠头,说:“是我说错了,不过这钱不能要,我们与他才认识,就收人家的钱不好。再说我们也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夫妻二人也不继续埋怨了,当下挑着行李,找人打听,前往最近的劳务市场。
最后更新时间:2020-0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