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劳务市场并不算太远。在路口小摊花了两元钱买了两个糯米饭团,又买了一瓶水润润咽喉,询问了一下卖早餐的妇女,得知了最近的劳务市场方位,知道没多少路,两人就将公交车车费都省下来了。
到劳务市场的时候还不到七点半,劳务市场的大门才刚刚打开。门口已经有了不少等活计的男人女人,表情木讷,眼神之中却充满着对未来生活的炽热欢喜。
两人就冲着劳务市场大门进去了,不过片刻之后就又出来了——进劳务市场找工作,必须先拿出十块钱去登记。
两人就是二十块。
站在门口的中年汉子笑着用带着浓重方音的普通话招呼蒋忠信:“不用进去!站在门口也能找到工作!进去就十块钱,还不一定能找到事情!”
十多分钟后就有招工的人来了。是周边镇上的一个工厂,招装卸工,工资不算高,一千块一个月,蒋忠信就急忙凑上前。一起凑上前的还有一群与蒋忠信一般穿着的乡下汉子,不过年纪都比蒋忠信略大一些,蒋忠信认为自己有绝对优势。
但是出乎蒋忠信预料。那招工的人,第一眼的确看见了蒋忠信。招手叫蒋忠信上前,却看见了边上的张红华,就问了蒋忠信两句话:“那是你家人?”“你还带了那么多行李?”
蒋忠信回答了,那招工的就笑着对蒋忠信摇摇头,说:“你另外找工作吧,我这边工作不适合你。”也不管蒋忠信分说,就招手叫别人去了。
剩下蒋忠信与张红华目瞪口呆站在那儿。
不过这一点插曲,两人也没有放在心上。
蒋忠信认为,自己年轻力壮,自己的妻子也有吃苦耐劳,两人都有一把子力气,找一个工作应该是简单的事情。然而让他们失望的是,招工的人来了又走了,两人就是始终没有被带走。
有工地的包工头前来,带走了一群人。有为工厂找缝纫工的小老板前来,也带走了一群人。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换了一茬又一茬,两人就没有人理睬。
眼看着时间已经到了晌午,劳务市场的门口人也已经渐渐散了。张红华迟疑了一下,对丈夫说:“要不,我们下午进劳务市场登记一下?”
两人的肚子已经咕咕作响。早饭是吃了一个糯米团子,但是现在已经消化殆尽。蒋忠信咬牙说:“不去!去了就连晚饭钱都没了!走,咱们先吃饭去!”
张红华咬牙说:“不吃!先等着,等到晚上再说!”
张红华不肯吃,蒋忠信却是知道,真的等饿坏了,人家招工的人来了也不会要你。于是就走了一段路,终于找到一个卖早饭的小摊子,花了两元钱买了四个馒头。
宁波的馒头好贵,才拳头大的玩意,又没有任何馅料,居然也要五毛钱一个。
两个馒头塞下去,肚子不叫了。工作却依然没有进展。等到下午三点,边上有一个也是找工作的中年女子,与张红华搭上话了:“大妹子,我说,你这样,是永远找不到工作的。”
张红华不解:“我不挑工作的。我什么活都愿意干的。”
中年女子嘴巴努了努,指着地上的饼桶说:“你带着这炉,就没有人愿意要你俩。”
张红华还是不懂。中年女子说:“你们俩随身带着这个炉子,人家就知道你来宁波不是想到给别人打工的,你们是想要自己做生意的。这样的话,即便将你找去做工,你也做不长久。无论是工地招工也好,工厂招工也好,都想要招一个能做久一点的,招一个去,练上一两个月,好不容易从生手练成熟手了,你又想走了自己做生意了,谁乐意呢?”
两人这才恍然大悟。那中年女子说:“你们还是找个地方,将这炉给安置了吧,随身带着炉子,再怎么也招不到工作。实在没有地方安置,就是丢了也成,我看这炉子也值不了几块钱,找工作要紧。”
张红华恨恨地踹了炉子一脚,说:“原来还是这个炉子碍事!”
蒋忠信闷头说:“这炉子是我父亲留下来的,不能扔。”
张红华说:“谁说将这炉子给扔了,我只是踹一脚。”
蒋忠信说:“踹一脚也不能踹炉子。”
张红华气得想要甩下包裹就走。气哼哼对着蒋忠信伸出手,说:“拿来!”
蒋忠信说:“拿什么?”
张红华说:“拿电话号码!拿两块零钱过来!给今天早上那个同乡打个电话!你这破炉子舍不得扔,总要想办法安置!早上那个同乡是一个心善的,总愿意帮我们的忙!”
蒋忠信迟疑着说:“从来都不认识,去找人家帮忙,多不好,我看还是算了,我还是找童林……”
童林就是之前那个给蒋忠信传话,让蒋忠信出来的同乡。张红华哼哼笑:“好,那你给童林打电话啊,童林的电话号码在哪儿,你拿出来。”
蒋忠信顿时泄了气。好久才说:“我们给家里打电话,家里有童林的电话。”
声音却越来越轻。
出门在外的人,已经习惯了在打电话的时候报喜不报忧。如果给父母打电话问童林的号码,父母肯定会问起因由。
蒋忠信默默拿出电话号码,又摸出了两元钱。
张红华给陈海山打电话的时候,陈海山正在长途汽车客运中心。他的弟弟陈金山来了。
两兄弟虽然是一母同胞,但是长相个性却全然不相似。陈海山是一个非常安静甚至有些沉闷的性格,陈金山却从小就是一个猴子,上蹿下跳无法无天;初中时候的陈海山早早知道要用功读书,但是同年龄时候的陈金山,却只知道玩闹,拿着压岁钱偷跑出去,到镇上游戏厅打游戏,甚至几天几夜不回家,老祖母也拿陈金山没有办法,年纪大了,走几里路都难,怎么去找人?
等到中考成绩出来,普通高中那是没有任何希望了,连职高里好一点的专业都进不去。好在陈金山小时候也是见过哥哥画画的,对画板颜料比较感兴趣,有点美术基础,于是陈海山就托人将弟弟送进了缙云工艺美校,学习商品油画。
现在,陈金山职高毕业了。
一放假,陈海山就打家里电话,要陈金山来宁波找工作。之前几年,自己没有对这个弟弟尽到心;现在,陈海山决定要将陈金山关在自己身边,将陈金山关进自己设置的模子里,好好地重新打造一番。从性格脾气到学业成绩,陈海山就不相信自己对这个弟弟没办法!
然而几个电话打回去,陈金山却是迟迟不肯起身。陈海山很想自己亲自回老家一趟,但是又有诸般事情缠身。实在没有办法,他只能动用最后的杀招:他打电话告诉陈金山,自己新买了电脑!老电脑放着,可以给陈金山使用!
这句话还刚刚说完,陈金山就立马表示说:哥哥,我明天就买车票出来!
就这样,陈金山来宁波了。
现在,陈金山就站在陈海山的面前。兄弟二人相差十岁,陈金山从广东回家来读书的时候陈海山已经上了高中,此后多年,陈海山常年奔波在外,兄弟两人聚少离多,其实并没有多少共同语言。陈金山对陈海山其实有几分畏惧,因为这个哥哥见面就喜欢训斥自己:读书,读书,读书!
陈金山不喜欢读书。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认定他比哥哥聪明,甚至比一般人聪明。无论是爬香蕉树也好,无论是下鱼塘去摸螺也好,无论是撕课本折飞机也好,还是弄一些电子配件折腾掌上游戏机也好——他都比寻常的孩子要快一点。
但是他就是不喜欢读书,不喜欢写作业。当然,唯一的例外,就是他喜欢做数学题,但是无论多复杂的应用题计算题,他都只写一个答案——写一个明晃晃的数字。数字一般情况是正确的,但是没有任何计算的过程,也没有任何解题的理由。于是就将数学老师气得咬牙切齿。
这样的孩子,靠着小聪明,小学阶段的学业也许能糊弄过去,但是等上了初中,那成绩单就再也不能看了。
不过陈金山的职高学习成绩倒是还行。与哥哥不同,他在绘画方面还是有些天分的,对绘画设计也有几分兴趣。所以专业课成绩还过得去。而文化课成绩——职高的老师们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当一回事。
有一句说一句,陈金山对绘画有几分兴趣,但是对于以机械临摹为特色的商品油画,他的兴趣不算太大。
但是等到了高三,整日的训练就是商品油画。好不容易熬到了实习阶段,到了广东的公司,整日面对的还是商品油画。陈金山腻了。
实习的时候他也挣了两千多块钱。油画公司的老板说,陈金山,你画画的速度比别人要快得多呢,你天生就该是画商品油画的!但是陈金山却觉得自己是一个粉刷匠,一个油漆工。这种职业的认定,让他无法继续下去。实习期结束,回到学校拿了毕业证,他就回到了奶奶身边,再也不愿意去油画公司了。
老祖母身体还很硬朗,她自己不干活了,但是她还帮伯父切猪草,烧猪食;陈金山就帮着老祖母搬柴火,帮着老祖母烧炉子,帮着老祖母将猪食桶提到猪栏里去。空闲的时候,陈金山就仰头看着门口的天空。
农村的天空依然一片蔚蓝,但是蔚蓝之中,是一片空虚与茫然。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父母让他回广东,与父母一起养虾,他不乐意。哥哥让他去宁波找工作,他也害怕。
他认为自己并不是害怕劳动。事实上陈金山从小不怕劳动。陈海山读大学之后,很长时间内家里只有老祖母和陈金山两个人。陈金山要种菜,要喂鸡,要养猪,农忙的时候他还去伯父家里帮忙,一个人背起一百多斤重的麻袋,从烂泥田里一只脚深一只脚浅地走出来——这是必须的,自己的父母常年在外,自己与祖母平素的生活,还要仰仗伯父照顾,自己已经十五岁,自己为伯父做一点体力活也是应该的——虽然父母每年都给奶奶寄钱,给伯父寄钱,但是钱是一回事,情是另外一回事。
他是害怕了。
他有些害怕父母。虽然几年来没见过几面,他事实上是奶奶养大的,但是他依然害怕着父母。他不知道该怎么向父母解释过去那几年的读书生涯,怎么解释自己对读书的厌倦。
他更害怕陈海山。这个哥哥与自己见面不多,但是两人每次见面,谈话必定都围绕着两个话题展开,第一个读书,第二个是认真读书。
所以陈金山宁可留在家里,留在老祖母身边,与老祖母一起种菜,也帮伯父做些农活,空闲时候也曾与同村的小伙子们一起,对着过路的姑娘吹口哨。哥哥打电话来催促了几次,但是陈金山总是找借口推迟。
现在,夏天最繁忙的双抢工作已经结束,哥哥也拿出了电脑作为诱饵。老祖母在耳朵边不停唠叨,在老祖母看来,年轻人不出门挣钱,窝在家里,那就是没有出息。陈金山也有些害怕老祖母那失望的眼神。
于是,陈金山终于登上了前往宁波的长途汽车。
四个小时的颠簸,汽车终于到了宁波车站。
但是陈金山与陈海山不同。
这一年陈金山十八岁。十年前,陈海山来到宁波的时候,也是十八岁。
陈海山来到宁波的时候,看到这个大城市的第一眼,他的心灵就被攫住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在那一瞬间的冲击,使他很快就下了留在这里的决心。
陈金山来到宁波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也不是外面道路上的车水马龙。他看到的是哥哥。当然,哥哥脸上是含笑的,但是陈金山还是不自觉地将脸上的笑容收起来。
陈海山上前一步,接过了陈金山手中的一袋行李,挎到自己的肩上,说:“行李没落下吧?只有这么两个行李袋?”
陈金山说:“没落下……一个人出来,我怕太重,就只带了夏衣和秋衣,冬衣都没带呢。”
陈海山掂了掂行李,说:“画板铅笔颜料也没带出来?”
陈金山说:“我不想画画了,就没带。”他的声音很轻。
陈海山看着弟弟,问:“不想画画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疑问。
陈金山陡然之间抬高了说话的音调:“我不想画画了!”
陈海山吃了一惊,看着面前熟悉而又陌生的弟弟。他声音略略有些冷下来,说:“你不想画画了,你能做什么?”
陈金山的声音依然有些尖利:“随便搬砖也好,拌水泥也好,还是去工厂扛麻袋也好,我不想画画了!”
陈海山看着弟弟,弟弟现在的样子就像是一只被卡住脖子的公鸡,又像是一只紧绷着肌肉的刺猬,他浑身已经充满着攻击性,随时都准备为捍卫自己的转行权力而战斗。看着这样的弟弟,他略迟疑了一下,终于说道:“不想画画了,那就找别的工作。”
陈金山的脸已经涨红了,他已经做好了与哥哥吵架的准备。但是他没有想到哥哥居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就像是抡起拳头要打人却猛然发现面前的敌人已经倒下那样,他浑身的气势一下子松懈下来,片刻之后才说:“那我明天去找工作。”
陈海山嗯了一声,说:“明天我空,陪着你去找工作。”
正在这时,陈海山的手机响了起来。
蒋忠信的声音有些磕磕绊绊:“陈先生——哦,不,大兄弟,你说我们今天晚上找不到住的地方就能来找你是不是,不不不,我们不是想要住在你家,我们只是想要将一个烧饼炉寄放在你家,不知道你们家有没有空闲的地方,只要能放一个烧饼桶就好,过年前我们肯定能拿回去……”
陈海山很快就明白了,他问清了张红华两人所在的方位,就说:“你们在劳务市场门口等着。我们过来找你们。”
最后更新时间:2020-09-11